今日的风雪像是成心要与整个北镇抚司作对。
即便是眼见着就要天光渐暗,但大雪依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。
徐孝先还不知皇宫西苑里发生的事情。
更是不知道,自己这个掌印镇抚,就像他在何福詹跟前说的,能不能过元日还是个问题。
如今看来,好像就要被他一语成谶了。
良乡知县、县丞、通判等热的陪同下,十几二十人正从刚看完的村庄回县衙。
“不瞒徐大人,该给的、能给的,良乡县从来不曾吝啬过。”
迎着风雪,林治一边走一边道:“确实,今年这个冬天对于很多百姓流民而言,就是一道坎儿。
迈过去了,明年开春后或许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。
迈不过去,说句不好听的,县衙也早有准备,该收尸的收尸,该安葬的安葬。
勤劳节俭、忠厚质朴的百姓流民自然是绝大部分。
但像我们最后去的那两家,徐大人您也看见了,就是好吃懒做的浑不吝。
早些时候,家里有田产、房产,有儿有女,甚至就连俺答袭扰时,他家都没万幸的躲过了一劫。”
说道这里,林治两手一摊,无奈道:“现在呢?您刚才也看到了,人家是活下去了才卖儿卖女,可他们两口子呢?
是看到人家活不下去卖儿卖女有了钱,因而才生了这卖儿卖女的心思。
至于那田产,徐大人,还真不是人家强迫他卖的,是他自己主动上赶着要卖。
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拥有一笔钱,而后供他们夫妇好吃好喝的花销。
后来又告官,说当初自己是被逼迫着卖的,最后我也没办法,只能让他们去给人家当佃户。
而且这还是搭上了我的保证,人家才愿意的。
这再后来,只要看见像个官员模样儿的,男的就装腿瘸,女的就扯散了头发装疯卖傻。
总之,就是要制造出他们是被这世道逼的无路可走的假象。”
徐孝先点着头,一些事情在他脑海里也发生着改观。
是的,勤劳质朴一直都是华夏民族的传统美德。
但这并不代表天底下的所有老百姓都是如此,更不代表所有被土豪劣绅买走田产乃至房产的百姓、流民,都是被逼无奈才被迫如此选择。
就像刚刚林治所言,这其实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儿。
同样,也像郑象所说:穷山恶水出刁民。
无论是什么世道、哪个时代,显然都有好吃懒做、只想不劳而获之人。
地主阶级的压迫是一方面,但这其中,何尝没有一些人不争气的缘故呢?
但不管如何,徐孝先良乡一趟还是收获颇丰。
最起码在自己要建北关仓一事儿上,林治是非但没有反对,反而是高举双手欢迎。
甚至就连地方,林治都愿意帮徐孝先选址。
“那这几日,就有劳林大人了。”
临走前,徐孝先客气的说道。
“徐大人客气了,若是往后良乡真的能够出现像徐大人所说的那般景象,到时候林某都不知该怎么感谢徐大人了。”
五十来岁的林治脸色黝黑,此刻经过风雪的洗礼与冰冻,显得有些发紫。
感叹道:“徐大人可能以为我是在打官腔、说场面话,但这确实是林某赴任以来的心声,就是该如何治理这被俺答袭扰后,一团乱麻的良乡。
又该怎么安置诸多百姓。
有时候真的是一夜一夜的睡不着觉,但……所有的事情,林某一人还是势单力薄、人微言轻,想做些什么,还得看上面的脸色。
惭愧啊。”
徐孝先仿佛有些感同身受,尤其是见识了顺天府治中郑象的官僚做派后。
徐孝先也大概猜的到,自俺答袭扰良乡过后才匆匆上任的林治,如今在良乡,这个知县做的可是即憋屈又心惊胆战。
“既然林大人有心,而徐某也有意,我们二人也算是一拍即合了。”
“徐大人放心,但有所命,林某绝不推辞,只要大人……不食言。”
林治认真说道。
今日第一次见北镇抚司这位年轻的掌印镇抚,林治就选择了无条件的相信。
不因为别的,就因为人家能顶风冒雪、不畏严寒跑过来了解实情这一点,就足以让他林治相信徐孝先的话。
“好,这几日会陆续有各地百姓、流民过来,户籍、田产一事儿就麻烦林大人了。
至于如何安置,就按照刚刚我们说的,先安置在那些空了的村落里。
开春后,我找钱、你出地,我们在一起一步一步来。”
“好!听徐大人吩咐。”
林治点着头,这一刻,心头仿佛也燃起了一股希望的火焰。
漫天大雪仿佛也没有那般可怕了。
“徐大人要不要吃过饭再回京……。”
“不了,想必皇上也等的着急了,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,还是先赶路了。”
徐孝先翻身上马,冲着林治点了点头,便与崔元等人一同离去。
夜色下,徐孝先等人拿着唯一的一盏灯笼进入穿过城门,立刻就被东厂的人拦了下来。
徐孝先想要先回北镇抚司了解陈不胜等人带来的情况,已然来不及。
于是便跟崔元道:“接下来该干什么,你如今也清楚了。
回到衙署后让他们等着,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详细告诉他们。
别想着回家了,都在北镇抚司等我见过皇上后回来商议细节。”
“明白。”
崔元点着头,良乡徐孝先跟知县林治的一番话,听的崔元也是热血沸腾的。
而且更令崔元敬佩的是,徐孝先在如此年纪、如此高位,竟然还能够心怀百姓。
这一点,在他看来几乎强过了大明八成往上的官员。
与崔元分别,徐孝先与其说是由东厂的人陪着,倒不如说是押着前往皇宫。
西华门处,杨增身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积雪。
看到徐孝先被众人带过来时,脸色变得更加难堪。
提着手里的灯笼,如同扫描仪一般,上下扫视了一圈徐孝先,这才沉声道:“今日这是哪一出?干什么去了?”
“一会儿再跟你详细说,我还是先见皇上吧。”
徐孝先说道。
杨增默默点了点头,而后道:“皇上心情不好,想来你心里也清楚。
礼部尚书徐阶徐大人,内阁大学士严嵩严大人,如今也在仁寿宫,至于为什么而觐见,想必你也多少猜到了吧?”
两人边走边说。
徐孝先点着头,道:“不是两人闹掰了吗?严嵩不是扬言要弹劾徐阶的吗?”
“是,但这影响人家联合起来弹劾你一个小小的北镇抚司掌印镇抚吗?”
杨增看着脚下的路,道:“从杭州回来后,我一直交代、叮嘱你,往后不管做什么事情,都要三思而后行。
这北镇抚司掌印镇抚的位置,你以为真有那么好坐?
你以为其他人都是因为能力不足,辜负了皇上的期望,才被革职的?
天真!幼稚!
这官场比起喊打喊杀的战场来,可不知道要凶险多少!
眼下……你先过了今夜再说吧。”
“这么严重?”
“严嵩提议革了你北镇抚司掌印镇抚的差遣,理由是太过于年少轻狂,容易骄傲自满、得意忘形。”
杨增继续说道:“严嵩知道皇上器重、宠爱你,所以也没把话说死。
说可以换个地方,比如南京,磨砺一番再召回。
你可知道,这朝堂之上,有多少官员就是因为去了南京之后,便跟北京再也无缘了?
更别提往后的升迁了。”
“但也不能以偏概全,去南京任职的官员,也不见得都是得罪了北京的权贵,才被调往南京的不是么?”
徐孝先说道。
“自己心里清楚一些官员是因为什么而去了南京任职就好,但……没必要说出来。
自己装在肚子里,清楚就好。”
“嗯,明白。”
“一会儿进去后,表现的诚惶诚恐一些,尽量保住掌印镇抚不被皇上免了。”
杨增目不斜视的说道,随即便往里面走去。
徐孝先站在仁寿宫外,漆黑的夜空里,大雪依然在下。
这让来自后世的徐孝先,不由都有些纳闷:天上的雪储备的这么足么?无穷无尽了?
温暖如春的御书房,杨增恭敬的禀奏。
嘉靖慢慢悠悠的走到比门板还大的书案后坐下,巡视了一圈,霜眉不见了?
“皇上,那……召徐孝先觐见?”
黄锦看着一直左顾右盼找猫的嘉靖,小声提醒道。
“不急,让他在外面冻会儿,冷静冷静再见。”
嘉靖轻描淡写的说道:“都还没吃饭呢吧?正好,今日朕心情很舒畅,大伴,赐严学士、徐尚书、陆炳饭食。
对了,仁寿宫外面那位就不必准备了。
这是朕的旨意。”
“是,奴婢明白,奴婢定当铁面无私才是。”
黄锦在旁跟嘉靖一唱一和。
严嵩跟徐阶不由震惊的互望一眼:这跟往常对待其他臣子的态度……完全不一样啊。
这是一种就算是严嵩,都一直不曾见过的态度啊。
徐阶心里打着鼓,开始琢磨着嘉靖的用意。
尤其是黄锦那句定当铁面无私,怎么听起来有种替皇上纵容、包庇的意思?
而此时站在仁寿宫廊檐下的某人,寒风吹过,不由打了个寒战。
特么的,全身都湿透了。
喵……。
“小胖子?”
“喵……。”
“皇上让你过来带我进去的?”
徐孝先问道。
“喵……。”
霜眉一跃而起,瞬间跳进了徐孝先的怀里。
而后还未站稳脚跟让徐孝先抱着,霜眉嘴里立刻发出受惊了似的大叫声:“喵……。”
然后立刻从徐孝先怀里跳了出去。
御书房内,嘉靖听闻霜眉受惊的叫声,立刻问道:“怎么回事儿?徐孝先在干什么?
怪朕没让他进来?这是拿朕的猫在发泄他心里的不满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