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所以,倘若裴惊鹤还活着,我将他寻回,便算是还他这份救命之恩。”
说起来,这已是第二次了。若无他自学的那些药理、求来那些药草,她恐怕根本来不及降生,便已胎死腹中。
“倘若他归来后,亦想承袭爵位,那便堂堂正正地争上一场。”
裴桑枝语气平静,眼中却映着晌午的阳光,清亮而坚定,“我不觉得,我会输给他。”
“何况,此刻说这些终究太早。若我所料不差,只怕到时候……还得先设法让他将功抵过、洗净前尘。”
“至于争爵,那恐怕得等到下辈子了。”
裴驸马听着这一席话,神情不由得恍惚了一瞬。
“桑枝……”裴驸马声音轻缓,似陷入了遥远的回忆,“许多年前,公主与荣后曾在这酌寒院中对弈。我与成二在一旁奉茶,先帝则执扇为荣后轻轻送凉。”
“那时荣后说,世上有两种人。”
“一种人眼中看重利益,一种人心里却装着情义。前者或许走得快,但后者……方能走得远。”
裴桑枝:“那依祖父之见,桑枝是哪一种?”
裴驸马缓缓摇头:“这两种,哪一种都不是。”
“你是第三种,是那种既要情义,也要一步步走下去的人。”
“只是这般活着,会很累。如同负重跋涉,不是因为喜欢肩上的担子,而是因为……放不下。”
“放不下该记住的人,放不下该守住的道义,也放不下那个曾经弱小、却始终渴望变强的自己。”
裴桑枝微微笑了:“待大仇得报,仇恨自可放下。可恩情与道义,还有来时的自己,总该牢牢记在心里。”
“否则,多年后回首这一生,人岂不成了无根的浮萍?”
裴驸马敛去眉间愁绪,神态豁然开朗,大手一挥道:“祖父还是那句话,才能、品行、心胸、气度,从不由性别而定。莫信什么男尊女卑的迂腐之言,更莫让世俗之绳捆住你生来就有的力量。”
“野心,亦是力量。”
“你若真能走到那一步,本驸马便亲自入宫,为你请袭爵位!”
阳光满室,旧日言语犹在耳边。
仿佛时光倒转,又回到了她请求驸马爷下山、重归侯府的那一日。
这一路,漫长如隔世经年,却又短暂得仿佛昨日才发生。
“孙女儿绝不会让祖父失望的。”裴桑枝掷地有声。
“我现在就去大狱里,见一见永宁侯。”
说话间,裴桑枝便站起身来。
裴驸马望着裴桑枝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与憔悴,忍不住唤道:“你……不稍歇片刻再去么?”
“瞧你这般模样,我都快听见白发在你鬓边滋滋生长的声音了。”
“莫仗着年轻便不当回事,身子若熬垮了,万事皆休。”
裴桑枝又拈起两块糕点,囫囵咽了下去,顺手给自己斟了杯茶,仰头咕咚咕咚饮尽,这才陪着笑,眉眼弯弯地看向祖父:“您别担心,我一回来就歇着。”
“定要大歇特歇,睡他个三天三夜。”
“我呀,可是要活到长命百岁的。”
裴驸马撇了撇嘴,最终还是摆了摆手:“快去快回。”
“你需得有些心理准备,准备他如今那副模样,只怕比话本里刻意描画的恶鬼……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“毕竟,三百多刀……不是白挨的。”
恐怕不仅难看,还难闻!
裴桑枝点了点头:“我能想象到。”
只要永宁侯还活着,还能开口说话,还能回答她的问题……
这便足够了。
至于他如今是人是鬼,是何等模样……都已无关紧要。
“祖父,我去了。”裴桑枝补了句:“很快就回来。”
裴驸马望着她,最终只道:“去吧。”
……
大狱。
裴桑枝在当值的狱卒的引路下,穿过一条狭长的回廊。
廊下光线昏暗,两旁是高高的石墙,墙上开着小小的,方方正正的窗户,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。
外头明明是雨后初晴,阳光大好。
而这里却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。
霉味、血腥味、还有某种……腐肉的气息。
直到行至回廊尽头,狱卒才停下脚步,压低声音提醒道:“裴女官,按规矩,已动刑的囚犯本不许探视。今日是得了向少卿的吩咐才破例,还望您尽量简短,莫要耽搁太久,叫小的们难做。”
“另外……您最好有些准备。他眼下的情形……实在不太好。”
裴桑枝颔首道:“我明白。”
她随即瞥了一眼身旁执意要跟进的素华。
素华会意,立刻从袖中取出一把碎银,笑着递了过去:“一点心意,几位辛苦。”
狱卒并未推辞,顺手接过碎银塞入怀中,随即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锁:“裴女官请。”
“小的就在廊外候着。若有人过来,自会给您报个信儿。”
狱卒退下后,素华从怀中取出一条熏了淡香的帕子,双手奉上,蹙着眉头道:“姑娘,还是掩一掩口鼻吧。”
“这气味实在难闻,也不知会不会伤了身子。”
裴桑枝接过帕子,轻掩住口鼻,而后向里走了几步。
昏暗的光线下,她终于看清了角落里的那一团……或许已经不该称为“人”了。
那更像是一堆勉强拼凑起来的破碎肉块,裹在一件早已辨不出本色的囚服里。
布料上全是暗褐色的斑块,是血,干涸了又渗出,反复浸染,层层叠叠。
此刻,那“东西”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。
唯有后背极其微弱的起伏,证明他还残存着一口气。
“还活着吗?”裴桑枝明知故问。
出气多、进气少的永宁侯艰难地动了动,在抬起头看到裴桑枝的瞬间,显然愣住了,又竭力眯起眼睛,想看得更真切些。
“你……你还敢来……”
永宁侯的声音断断续续,像破旧散架的风箱,“来看我……看我现在的样子……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很解恨……”
裴桑枝神色平静:“为何不敢来?”
“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”
“至于解恨……我自然解恨。”
“仇人被千刀万剐,若还不解恨,”裴桑枝说到此,微微偏头,像是真的在思索,“难道要解渴吗?”
永宁侯低低笑了起来,那笑声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,真如孤魂野鬼的哀嚎。
“裴……裴桑枝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是你的父亲啊……”
“我是对不住萧氏……对不住裴惊鹤……”
“可我又有什么……真正对不住你的?”
“你认祖归宗……我也不曾叫人欺你……顶多是……是不管不问……后来……后来我听信你的话……想攀高门……对你更是言听计从……”
“便是下毒……那毒也不致命……只是……只是想让你柔顺听话些……”
“我对你的父爱,虽比不得夏日艳阳……总也算是……冬日斜照……虽稀薄……总也能照在你身上些许。”
“你何至于此!”
“何至于……为了那两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死人……害我至此!”
永宁侯剧烈地喘着粗气,断断续续地控诉着、质问着,仿佛自己遭遇了这天底下最大的不公,而他自己才是那个最无辜、最委屈的人。
裴桑枝幽幽道:“你可别太激动。若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去了,可就听不到我今日带来的好消息了。”
“没骗你,对你来说,是真真切切的好消息。”
“至于您所问的‘何至于此’……”
“我只能说,有些人总能轻描淡写一句‘过去了,不重要’,大抵是因为承受那些苦楚的,本就不是他们自己。”
“若换作是他们,怕是恨不得亲手捅上三五刀才解气。”
永宁侯在角落中剧烈颤抖。
他何止挨了三五刀……
若是能选,他宁可是裴桑枝亲手刺他三五刀。
他实在想不明白,陛下向来仁慈,怎会亲口判他凌迟之刑?
难道不怕史书工笔,损了仁君清名?
定是裴桑枝进了谗言!
“好消息?”
“什么好消息?”
永宁侯嘶哑地重复着,独眼里尽是怀疑与嘲弄:
“就你?”
“你能带来什么好消息?”
他一连四问,语气满是讥诮,倒让裴桑枝自己都恍惚了一瞬。
她是不是真没带来过什么“好消息”。
永宁侯喘着粗气,继续道:“是陛下赦免了我的凌迟之刑……饶我一命?”
“还是说,你在私底下……也将庄氏千刀万剐了?”
“除了这两件事……还有什么……算得上好消息?”
他的儿子们,早已死绝。
仅剩的裴桑枝这个女儿,心狠手辣,视他如生死仇人。
连他的生母也被判流放,离京不久便染恶疾死了。
他实在想不出……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称为“好消息”。
裴桑枝轻叹一声,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惋惜:“你我父女之间,竟是一点信任都没有了。”
“确有好消息。”
“只是这好消息能不能落到实处,还得看你今日……肯不肯配合。”
永宁侯:“什么好消息?”
裴桑枝直白道:“裴惊鹤,可能还活着。”
话音一落,像是一道闪电,劈开了牢房里厚重的黑暗,也为遍体鳞伤的永宁侯注入了一道鲜活强烈的生气。
儿女多的时候,总觉得为荣华富贵折损一两个也无妨,毕竟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呢。
可当真落到断子绝孙的地步,没有人能无动于衷。
否则,他当初得知庄氏对他下了绝嗣之药时,也不会那般震怒癫狂。
思及此,永宁侯猛地抬起头,那只独眼亮得骇人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……”
“你再说一次……”
永宁侯声音嘶哑而颤抖:“惊鹤……惊鹤还活着?”
“可能。”裴桑枝加重了语气强调,“我只是说,可能。”
“这可能有多大,全看您今日配合与否。”
永宁侯被她骗怕了,此刻真如杯弓蛇影,独眼里满是警惕:“你……不会又在诓我吧?”
别人是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
他这是被咬了一次又一次,一日又一日,连命都要没了,怎能不怕!
裴桑枝也有些无奈了。
她的信誉……当真差到这般地步了吗?
“真的,没有骗你。”
随即,裴桑枝将自己的推测与疑问一一说了出来。
她倒也不怕永宁侯说谎。
实在是“裴惊鹤可能还活着”这个消息,像极了一块悬在永宁侯眼前、让他拼尽全力也想要够到的大骨头。
“你也知道,裴惊鹤光风霁月,是个难得的心肠柔软的君子。”
“说不定他见你身死,便会放下仇恨,以德报怨,为你重新收敛尸骨,好生安葬。到了寒食中元,或许还会为你烧纸祭奠。”
“这好歹是个念想,所以,你可得牢牢抓住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