姬衡夜间回到兰池,就见秦时说道:“这群方士中有一位道长,见识应当不差。大王若有闲暇,可召他去说说话。”
姬衡正被人伺候着宽衣,闻言便摇头:“道家学说与我大秦法家并不相容,多说无益——王后只督促他们尽快炼得神丹即可。”
又颇有兴致:“那九天应元雷神丹,当真有此威猛?”
秦时便又叹又笑:
“历来新式武器研发,总要经过很长时间的,大王便是心有期待,想要见到这样神效的成果,也要等到明年了。”
“初期所做……”
秦时想了想:“可能一开始出来的成果,并无这等神效。”
“那也无妨。”姬衡却很能等待——当初灭六国时,他强行要一力攻楚,想尽快拿下此地。
却不曾想秦军大败而归,若非燕将军力挽狂澜,如今还不知是谁主这天下。
他便是再没有耐心,经此事也磨出来了。
于是又叹息道:“王后此前不是进言说民生凋敝,还需宽容些许吗?那寡人再等上一二年也可。”
一二年……
秦时假装没听到。
倒是姬衡还关注着另一件事:“甘泉宫修葺进度如何?如今天气渐寒,此处水汽丛生,不宜过冬。”
秦时便想起乌籽日日回禀的进度,因而笑道:“正要请太史令寻得吉日,便可迁宫了。”
甘泉宫不算大改,只是按照生活习惯重新布局,然后修饰最要紧的墙暖就好。
其中最耽误时间的,一是先在侍女宫仆住宿处修建火炕以做试验,二是重新镶嵌窗棂,火墙装饰。
但再如何,如今一个半月过去,整个少府都倾力于此,又哪有不成的呢?
姬衡点头:“甚好。”
又道:“库中有夜明珠,王后尽可使人取用。”
秦时摇了摇头:“谢大王,我已令人选了珠玉珍宝,夜明珠并不爱。”
姬衡对这些并无所谓,只是唯恐王后拘谨。
毕竟她素来简朴,兰池宫未见什么贵重装饰,连用些匠人烧制的琉璃镶窗,都要问一问是否奢侈。
他如今能有此体贴,若是周巨在殿中服侍,恐怕都要为后宫其他夫人掬上一把同情泪了。
可见果真是错付了!
殿外,赤女一边尽力等候吩咐,一边琢磨着迁宫所要注意的种种事项,心头又不禁雀跃起来——
兰池宫地处偏僻,蓬莱岛又辽远,大王每次过来或王后出行,都很是不易。
如今搬到甘泉宫,距离章台宫和大王日常休憩的芳宫都格外的近,乘马车来回也不过半个时辰。
如此,二人亲密相处更多。
过得新年后,不知王后能否孕育王子?
同时又有些担忧起来:
届时还要想法子让医明多煲些补汤。
她不是再三说王后身子极好吗?既这样好,那就更会快快有孕在身啊。
如今还未成,果然是大王该补一补吧?
她脑中浮想联翩,面色却因近日频繁处理宫务而变得尤其严肃。
周巨在一旁看她一眼,心想这当初芳宫的小小侍女,如今跟在王后身边,被提拔成了长史,显然也是过上好日子了。
想到此,他又暗中提醒自己:王后对人不吝赏赐与提拔,日后自己还需更加尽心一些!
这样哪怕大王未曾放在心上,他能让王后美言两句,那也是极好的。
二人在兰池宫散步,又叙了一些话语——主要是王后在汇报,大王在倾听。
等回到兰池重新更衣安座,却又各自铺陈纸笔,做自己该做的工作。
气氛极为和谐安顺,便是姬衡,也尤爱这种有规律的安排。
若非如此,他也不是日日要与王后敦伦的,何必还远驾兰池?
而就在此时,殿外有黄门匆匆前来。
“长史大人。”
他在外低声回禀,额头见汗。
而赤女则快步疾走到宫门处:
“如此着急,出了什么事?”
对方赶紧说道:
“渤海郡快马急传,大农丞燕郎君有重礼献与王后!”
赤女心头一跳,知道这事是秦时费了好些功夫才安排下去的,此刻也不拖延。
“将人速速带来,我这便去回禀王后。”
话虽如此,她却又静静等了一会儿,看着那风尘仆仆的郎官被人快速引来,这才又转至殿外,轻声回禀:
“王后,渤海郡有信使前来。”
渤海郡,燕琮,雪花精盐!
秦时立刻激动起来:
“快将人带进来。”
姬衡倒也记得此事,此刻同样将竹简掷下:
“燕小郎还未成丁,便被委以重任,如今既有重礼相呈,想来王后吩咐,他并未怠慢。”
秦时欢喜道:“燕将军满门忠义,大王选中的人才,又怎会怠慢呢?”
王后所言甚是动听。但姬衡想起竹简中所书秦国上下仍不安宁的事,此刻心头却横生一抹恼怒。
若如燕将军这般忠于寡人,为秦国大业好好行事,莫非寡人还会亏待尔等么?!
他的神色似有不快,秦时敏锐察觉到了。
但没关系,很快大王就会开心起来了。
果不其然,那风尘仆仆的郎官被带入殿内,此刻激动又恭敬地拜下:
“启禀大王,王后。臣奉大农丞燕郎君之命,为王献礼!大农丞未负王后所托!”
周巨将他捧上的匣子打开,发现里头是一片晶莹剔透、散碎如雪粒般的东西,一时竟看不出这是什么。
但这等白净剔透如雪一般的重礼,也藏不了什么不法之物。
他匆匆扫了一眼,验看里头无有内容,就同样弯腰拱手,将盒子呈上。
而秦时已经迅速坐到了姬衡身侧,此刻看着那匣中满满的盐,已与后世成品相差无几了。
她果然大为振奋:“好!”
而姬衡看着眼前这样东西,也是格外振奋。
正待询问,却见旁边王后已呈递过来一枚小小茶匙。
他伸手接过,轻轻沾了一点如雪的盐粒放入口中——不涩,不苦,只纯粹的咸味,且精细雪白若此!
再接过王后奉来的一盏茶,他叹息道:
“难怪王后敢称此为雪花精盐,果真不同凡俗。”
旁边周巨与赤女也俱是震撼:
这是盐?!
阶下郎官再拜,又恭谨奉上一卷帛书。
见姬衡仍在反复观摩着那盐粒,秦时打开帛书,却见里头并没有什么客套的话语,只恭谨问候。
而后,便是燕琮一一记下的工作日程。
从入渤海郡开始,到接管盐场,再到整理员工,修建新的盐场,引入新法,雪花精盐产出……
这桩桩件件,他虽说的轻描淡写,但人心纷杂,他又还未成丁,此去千里为王后行事,难免要受些磕绊。
再有那两千私兵还未磨合,能按他的吩咐一丝不苟的行事……
她将帛书递给姬衡,对方匆匆扫过一眼,已然又复杂感慨:
“燕师后继有人矣。”
将军燕琅沉稳忠义,在边关苦寒之地却匈奴数十年未肯退。
燕瑛燕璇柔韧刻苦,在百越之地周旋,亦不损大秦声威。
唯独这小子燕琮,虽未成丁,也未有功绩,便连性格都过分忠直老实……可只有姬衡知道,越是这样忠直的性格,越是能守拙沉稳。
将才万千,但将将之人,却犹需这样的定力与手腕!
他将帛书放下,慨然叹息:
“再过些年月,我大秦又将得一重臣。”
秦时笑道:“不必过些年月,如今就已是了。”
此刻看着阶下那与有荣焉的郎官,想也知道,燕琮已将这些私兵完全收服,否则对方不会有此神采。
她因而又叫人上前来,细细询问了制盐时发生的些许琐事,等到人逐渐放松后,这才又吩咐宫人将其带去休整,另有赏赐若干。
等人退下,秦时问道:
“大王,燕小郎有此功绩,不知大王当如何去赏?”
但这次,姬衡却并未大方提拔,反而沉吟一瞬:
虽有此功绩,但一未成丁,二来亦是因王后吩咐行事。他少年稳重,赏赐不急于一时,王后先多多吩咐他做些事才好。”
言下之意,并不打算这次就提拔
但紧跟着却又吩咐:“燕师家眷虽在频阳守孝,王后若有闲暇,还需遣使者多加关怀。”
秦时顿时明白了。
还未成丁就已有了大农丞之位,已然是破格提拔。
再接连提拔,赢得高位,于青少年的成长中显然不妙。
而姬衡如今有意压下此事,反而越发显出他的看重了。
她于是又笑道:“一处盐场成,我秦国其余各处盐场也当慢慢改进。只燕小郎一人,实在分身乏术。”
“大王便是要用人,也不能叫他远在渤海郡苦苦盘桓——我会吩咐他多尽心教些人,但盐场之事踏入正轨,大王还需寻找可靠郎官前去接替。”
她含笑道:“待他回到咸阳城,我另有使命吩咐。”
姬衡顿了顿。
而后又神色复杂的看着秦时:
“王后果真舍得?”
盐铁之利,何其贵重!
王后明明有首创之功,却轻而易举就将其抛下……
秦时笑了起来:就因为这样贵重,所以她才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啊。
试图挑战统治者利益的,都被称为【不轨】。
她握住姬衡的手:“我之所有,皆是大王所赐。这盐铁本就是秦国专有,待来日国库丰盈,大王私库又满,还请再赏我珠玉珍宝,金饼万千啊。”
她笑语盈盈,目光中全是信任与期待。
而姬衡没再说话,宽大的手掌反转,握住了她的手。
但……
只是制出雪花精盐一事,并不能让秦时万分开怀。
如今,秦国盐铁官营,盐税极重。
民间有“斗米石盐”之称,俨然已经米粮同价了。
最贵时,甚至要150枚秦半两才能买得一石盐,也就是 60斤。
六十斤。
听起来似乎能吃许多年,但一来此时的盐分不纯,除涩苦外,杂质也多,因而每日需用量要多出许多。
再来,现代人摄取盐分低,是因为他们日常还有更多的食物中都带有盐分。
饮料,零食,能量多到溢出来。
但秦国万物匮乏,盐就真真正正只在一日三餐,这代表着,实际需盐量又大大增加。
而这150枚钱才买到的盐,很可能一家五六口,只够吃上一年的。
偏偏这一家五六口,如果按秦简所说,授上中下田亩,又或者全年服劳役……
一年到头扣除各种苛捐杂税、田租人头等,能剩下的钱,也不过只有二三百枚秦半两。
如此对比,方能显出盐税之重,盐价之贵。
也因此,秦国此前的盐虽能够支撑百姓们日常所用,但大多贫民却并不舍得买,以至于日常【淡食终日】。
但没有摄入足够的盐,人不仅容易失去力气,日常头晕、乏力、恶心、呕吐乃至水肿,都是常态。
以这样的生活,想要养出壮硕儿郎,除非基因好,天赋异禀,否则活下来的也难有长寿之相。
当然了,此前因为六国底层百姓皆是如此,所以大家没能比出差距来,
但想要富民强兵——
秦时将帛书拿在手中,仔细看着上头的数据。
这晒盐法乃是重重改进,虽说后世吃的多是矿井盐,但在如今开采难度大,反而不如这海盐便利。
而燕琮行事不打半点马虎,每一样都要力求与王后所书数据相同。
因而这盐场虽才初初改制,但已能初步估计,年产约1700多万斤。
这份工艺,俨然已经能跟明朝中期的渤海郡长芦盐场产盐量相当了。
若是上下百姓均能摄入足够的盐量,只这一处盐场,一年产出,就够 500万百姓食用。
如今,两淮、两浙、山东、广东等全国各处盐场,还没正式开始更新呢!
她将这种种数据一一解析给姬衡看,而对方沉吟片刻:
“王后想说什么?”
秦时低声,微笑道:“大王,该减盐税了。”
如今盐利二十倍于古,富贵者富甲一方,小民者日渐贫苦。
“一石盐要一百多钱,百姓买不起,便不吃了。”
“盐税再重,又如何呢?”
“另,如今我秦国盐铁虽官营,却将盐私包至各处民间营场。”
“民间盐全部卖于官府,再由官府统一定价,价中包含着高昂盐税。”
“而盐税归山海之利,乃入少府,进大王私库。”
“可有此重利,私库却日渐干涸。显然如此贵重之物,我秦国数千万百姓,已然吃不起了。”
? ?长老!我来迟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