柿饼诸事交给赤女,秦时就没再关注了。
这样没什么难度的事,假若还需要她亲自在旁盯着,便是千个万个自己,这辈子也难成大事。
而眼下最要紧的,则是送燕将军下葬。
孟秋已过,仲秋才至,清晨卯时的露水已然深重,空气中有着丝丝缕缕的凉意。
太史令袁忻率众在墓地高顶大声宣唱葬词。
竖穴土坑墓中,青膏泥和白膏泥以层层封裹土中潮气,然后有层层叠叠的木炭铺上。
燕将军一应生活场景已在墓室中布置完毕。
此等墓室,除工匠仆从外,自然不会再请大家前去探看。
秦时因身份贵重,只略错王子公主一个身位,与送葬队伍绵延数里上得山来。
马车运载着灵柩,烈烈旗帜随着秋风飘舞,空气中传来鼓乐手奏响的哀哀之声……
秦时侧身看去,只见庞大的运输队伍中,除了陶俑铜人,还有《山海经》中各种奇国人物雕塑。
此等陪葬,乃是盼望逝者能入死国,而后另有别处时空的人生。
再向前方看去,巨大的灵柩上端雕刻着博局纹——
仙人用博局排布人间生死命运,博局纹也定然记载着天地法规。
用此灵柩,是借由天命之力,希望有朝一日,能在此转换时空与生死。
再向下去,则依次排布着铜钱纹、斜线纹与菱形纹,纹路搭配着柏树、鸮、水中鱼。
此乃地之血、肉、骨,水、土、石。
秦时收回视线。
燕云已经是她见过对陪葬死生事,最为淡泊的一位了。
可就算如此,如今薄葬,一应该有的器具、雕刻和期望,都半点没少。
这定然是他生前过问,并着重安排过的。
只看这些纹样便可知道,此时所有人都赋予墓室为【生死道场】。
倘若下得墓穴深处,还将能看到顶部的诸天星辰图。
如此天地阴阳,乾坤结合。生者入死国,时空转换,尸解为仙,乃入新生。
这,才是人们对死亡最大的寄望。
在这种庞大且根基深厚的教育理念下,秦时恐怕一生都颠覆不了姬衡【厚葬】的理念。
骊山地宫,就算征发十万百万民夫,他也一定会建成。
没人能够阻挡。
她跟随灵柩慢慢上山,王子公主也在这等肃穆的仪式下越发认真。
而随着灵柩送入山顶,猪牛羊牲也缓缓送入墓室,太史令袁忻高声唱词,敲定灵柩入墓的吉时。
家将仆从们齐齐用力,而后小心谨慎的将灵柩运往墓穴——
“封——墓门!”
缓缓的石门封锁,青膏泥重重叠叠。
家眷们哭灵的声音同样响起,在卯时末的朝阳霞光中,哀声不绝。
“设牺牲——”
猪牛羊、各色祭品等,又被一一陈放入椁室。
再转入耳室。
而后工匠退出。
太史令高呼——
“填土——”
“封墓!”
……
这一场庞大的祭祀持续如今,往来吊唁的宾客们终于陆续散场。
秦时回到燕府,已然疲惫不堪。
她吩咐道:“收拾行囊,再去命人回禀王子公主。待我去与燕家人道别,就该回咸阳了。”
乌籽点头:“诸般行囊已经收拾齐全,只需将秦君惯用物品收起,便随时可以回程。”
秦时点头。
而在燕家正堂,燕老夫人坐在上首,也同样精疲力竭。
灵柩与祭品已然消失,空空的厅堂无端显出寥落来。
燕瑛眼中血丝密布,但此刻却仍是跪地,声音沙哑:“母亲,恕女儿不孝。”
父亲虽已下葬,可她作为亲生儿女,此刻还需要行三日后的【虞祭】,更往后还有【卒哭祭】……
但此刻,她却也要迅速返回咸阳复命。
然后不得休息,仍要星夜疾驰,回到百越。
燕老夫人摇了摇头,只摸了摸她光滑却微黑的面庞:“你们兄弟姊妹从无不孝,我燕家历代侍奉大秦,你们也同样如此。”
“大王信重,令你姊妹南守百越,你兄长北却匈奴,你阿父驻守中原……”
这等史无前例的将大秦军政一应交由燕家人手上的安排,燕家上下,自然是肝脑涂地,九死而犹未悔!
而如今,燕老夫人作为一个母亲,挡不住儿女的报国之心,只能最后吩咐她:“回咸阳时切勿骑马,乘马车,而后睡上一觉吧。”
只为了赶她阿父的葬礼,便不知有多久未眠。而后停灵送葬,诸多时日,每日合眼不过一二时辰。
若再要星夜奔驰回百越……
宁姬作为生母,此刻在旁心疼地看着女儿,但最终却也只低声说道:“上马车,再睡上一觉吧……”
如此——
返程!回咸阳。
……
燕瑛答应得好好的,但回程路上,车队才出频阳,她就已经向秦时请见。
马车停下,秦时客气下车:“郡尉功勋卓着,该是我来请见才对。”
燕瑛踏上马车,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,而后微笑:“秦君要与我如此客气么?”
秦时瞬间笑了起来:“正有事要寻郡尉。”
燕瑛看着她:还真有啊?
她此番来请见,只是想再近距离跟大秦未来王后多些了解,毕竟自己远在百越,若一国王后对她心生不满,总要处处掣肘的。
但,话又说回来。
自己都远在百越了,又有什么值得对方来问的?
虽不知这位贵女身份如何,但总不至于对百越都了如指掌吧?
这念头才刚转过,就听秦时说道:“郡尉驻守百越数年,敢问百越是否有部分地区已开始双季种稻?比如岭南交趾。”
此处在如今越南北部红河地带,但在秦时,是统归于百越的。
她并不能确定。
因为最早记载双季稻的,乃是东汉杨孚《异物志》:【交趾稻夏冬又熟,农者一岁再种】。
但汉朝都有文字记载了,如今往前推一推,已经有实际种植的概率应该很大吧?
她双目灼灼,等着燕瑛回答。
而燕瑛沉默看着她:“岭南,交趾?”
她身为驻守百越的郡尉都不曾知道交趾有什么【双季稻】,为何秦君却能直言相询,且看起来并非疑问,而是笃定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