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……不吃……”
萧邢手中的陶碗险些滑落，他做贼似的环视四周——幸好，并没人留意这个角落。
独孤青比前段时日在牢中所见，身形又高挑了几分，只是脸色稍显苍白。一身利落干净的长衫随意套在身上，任谁看来都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厮。
她俏目四顾，上下打量萧邢一番，忽地皱了皱鼻子嫌弃道：“还是披甲好看些……”
萧邢此刻哪还有谈论衣着打扮的心情？太子、杨素、史万岁近在眼前，若是叫他们发现……
“郡主，”萧邢咽了咽口水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，“你怎地蹓出来了？乐平公主尚在后院，若是叫她知晓……”
萧邢话未落音，独孤青眼底突然泛红，秋水般清澈的眸子‘噌’地升起一层雾气，垂首时，泪珠如断线珠子滴滴掉落。
苦苦思念，换来的却是对方只关心自己的前程安危，没有半句温存体贴。
原来这一切，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……
独孤青十七八岁，正是芳华正茂、情窦初开的年纪，满心憧憬风月情长，又怎能懂官场中险恶？
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……
族人将我当成交换的工具，现在连他也觉得我只是一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人……
落花有情，流水无意……
独孤青内心戏一幕幕上演，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个不停。
要论武艺、智谋，萧邢或许能独挡一面，可要是揣测小女儿的心思，他与汉王那厮亦是伯仲之间，任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出头绪。
独孤青双肩怮动，哭得梨花带雨，见旁边已有路人侧目，萧邢急得抓耳挠腮，最后把心一横，低声道：“郡主究竟想要臣做什么？臣答应便是……”
话刚出口，萧邢已然追悔莫及，对面的独孤青瞬间昂起的脸上哪有半分伤悲的影子？一双眼睛里满是得逞的笑意。
“又上当了！”萧邢悔得直拍大腿，这丫头的演技也太逼真了。
“男儿一言九鼎，你可别耍赖，如若不然……”独孤青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，语气不善，“我便告诉姨妈，你已与我私定终生……”
萧邢憋得脖子泛红，支吾良久才试探问道：“郡主……可知这私定终身是何意？”
独孤青柳眉倒竖，情知是自己用错了词，不禁恼羞成怒，声调顿时提高了几分：“意思大抵相近，你休要耍赖便是！”
“郡主……需要臣干什么？”萧邢拿独孤青没办法，心里早已举手投降，只得抱着侥幸问道。
独孤青见萧邢话虽服软，却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神态，眼珠一转，刹那间切换成我见犹怜的可人模样。
“下月便是我与杨玄感的婚期，其中缘由你是知晓的，一想到往生要与此人相守，我便想了却残生……”
说到动情处，独孤青以手捂胸，似是悲痛欲绝。
萧邢就算再蠢也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？他心中好笑，却也不说破，只静静看她表演。
独孤青自顾自演了半天，见萧邢毫无反应，半点没有要英雄救美的意思，顿时恼了，索性也不装了，双手一摊：
“本郡主要逃婚！”
萧邢闻言瞳孔骤缩，险些打翻陶碗。他急急压低声音：“郡主莫要胡闹！杨家与独孤氏联姻是朝堂大事，岂容儿戏？”
独孤青忽然逼近半尺，栀子花香混着少女气息扑面而来。
灵眸如星，眼底水光潋滟，却带着少有的决绝：“那你要眼睁睁看我跳进火坑？杨玄感此人阴险狠毒，野心滔天——这些你都知道！”
萧邢喉结滚动，不敢与之对视，举着箸僵在半空。
独孤青不满这桩婚事他又岂会不知？这丫头对自己的情意如火热烈，他又怎会不察？
斗转星移，他已非当年的东宫郎将不知天高地厚，出身的差距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她自幼深居简出，不谙世事，或许只是在情窦初开时恰好遇见他。这一切，说不定只是个美丽的误会……
“萧邢。”
独孤青突然握住他手腕，“你带我走好不好？去辽东，去漠北，去哪都行。”她声音渐低，几乎融进风里，“比起锦衣玉食，我更想和你纵马踏荒原。”
萧邢腕间传来一阵冰凉，胸腔却如擂战鼓。
独孤青微红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，眼神中透着急切渴望——这哪里还是那个狡黠的郡主，分明是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。
“臣……”萧邢舌尖抵住齿关，极力躲避着那两道眼神，“郡主的厚爱……臣永世难忘， 只是臣出身寒微，有负此情……”
独孤青眸子倏地亮起，又迅速黯淡。
“杨玄感智勇双全，又是越国公府的嫡长子……”萧邢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，垂首木讷地解释着，像是说给她听，又像在为自己开脱，“家主之位非他莫属，当下又握手一州兵马，前途不可限量……”
人群忽然喧哗起来，原来是太子祈食完毕在向百姓一一作别。
“是本郡主顽劣给萧别驾徒增烦恼了……”独孤青不知何时松开了萧邢的手腕，声音飘忽不定，毫无生气
萧邢心中一痛，鼓足勇气抬头，却只见独孤青缓缓转身的背影。
“圣后一向对你疼爱，求她或许……”
独孤青闻声停下脚步，眼中最后一抹希望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今日私会与你已是失德，”独孤青并未转身，阳光透过薄衫，将她的身形映衬得格外娇弱，在萧邢看不到的另一面眼泪却突然滚落，“萧邢，你还要我如何没脸没皮？”
一股强烈的冲动随着血液的流动充斥着萧邢的每个毛孔，他很想冲过去抱住那个瘦弱的身子，将替她揽入怀中，替她拭去泪水……
在起身的瞬间，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。
独孤青等了片刻，眨掉最后一滴泪，突然转身，脸上的笑容明媚得惊心，“楼烦路上承蒙照顾，恐无再见之日，望君珍重！”
轻风拂过，寺中百年柳枝温柔摇曳，轻轻掠过佛堂门扉，隐约露出殿内佛像沉寂的含笑面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