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兴城东西两市,素为宫廷权贵采买之地。食材新鲜,品类齐全,但凡叫得上名号的,此处皆能购得。
东宫食材采买,原由掌膳太监负责。自姬威出任詹事,这等肥差自然不肯假手于人。每逢五日之期,他必亲临东市,美其名曰:亲力亲为。
与众采办深入市集不同,姬威命人在春明门内搭起凉棚。采买当日,早早守候城门,凡入城商贩、售卖山货的猎户,皆须先经他拣选,方可入市交易。
至于价钱,全凭姬詹事心意。好在东宫采买量不大,寻常百姓秉持“民不与官斗”之念,多忍气吞声,含泪相送。
今日又逢采买之期。姬威领着数名府卫、太监,神气十足坐于凉棚之下,静待商户入城。
不到一个时辰,两头牛车已是满载。
姬威对今日所获颇为满意,正盘算回东宫账房虚报多少铜钱,一声暴喝搅乱了他的思绪。
凉棚外,一老一少两名男子紧抓手中包袱,正与东宫小太监对峙。
“好狗胆!敢阻东宫采买不成?”小太监尖声叱骂,白净面皮涨得通红,显是动了真怒。
老者五十出头,一身布衣却浆洗得干净整洁。他脸上堆笑,却无半分怯意,开口便是浓重的吴侬软语:“上官容禀,我父子乃来大兴城寻亲的,并非商贩,包袱里只是些寻常物件……”
话未落音,小太监冷笑打断:“凡进此门,皆须姬詹事查验!天王老子来了也是这规矩!若不然,进了武侯卫的大牢,只怕……”
老者踌躇片刻,终是赔笑松手。怎料那少年怒视小太监,手如铁箍般纹丝不动:“这是带给俺叔的!谁敢动?!”
“呦呵!”小太监见一乡下小子竟敢顶撞,气极反笑,“不知死活的东西……”
“上官息怒!”老者见势不妙,急忙躬身作揖,“犬子乡野出身,不识京师规矩,万望上官海涵……”
“且慢!”
棚内姬威将一切看在眼中,忽地出声制止欲上前助阵的府卫,懒洋洋问道:“你二人,从何处来?”
所谓屁股决定脑袋,姬威混迹京师日久,自是多几分谨慎。此地龙蛇混杂,保不齐哪家就有穷亲戚。若无意开罪了贵人,纵使他身为太子属官,也未必讨得了好。
“回上官,小老儿从常州来。”老者见姬威官威十足,料是主事之人,态度愈发恭敬。
“常州?”姬威脑中急转,灵光一闪,试探道:“可是去晋王府寻亲?”
老者慌忙摆手,讪笑:“俺就是寻常乡野村夫,岂敢高攀王府?”
姬威略一思忖,也觉自己多虑。晋王妃虽出身常州,亦是前朝皇室之后,怎会有这等亲戚?朝中亦无显赫的常州世家。当下心中大定,脸色瞬间转冷。
小太监久随姬威,立时会意,一挥手,两名府卫凶神恶煞般上前推开少年,将包袱内物件抖落于地。
“阳羡茶?!”姬威目光骤亮,指着地上摔裂的瓦罐急声道:“快取来!”
小太监心头一喜,三步并作两步捧至姬威跟前。姬詹事何等人物,何时这般失态?今日定是大功一件!
姬威一嗅一舔,眸中精光更盛:“果真是极品阳羡茶!”
常州阳羡(又称义兴,今宜兴)南部离墨山、茗岭一带,雨水充沛,气候温润,乃上好茶乡,阳羡茶尤为其冠。此茶多野生,不适栽种,产量极低。岁贡入宫者不过两斤余,品相滋味尚不及此瓦罐中之物。
姬威自上次在极乐赌坊被五公子杨民行敲诈,至今肉痛不已,正挖空心思填补亏空,岂料否极泰来,撞上这等好事!
“姬詹事,您看,这物件瞧着也非凡品……”小太监眼尖,又从包袱里翻出一柄油光发亮的梳篦,弯腰小跑奉上。
梳篦通体紫黑,光泽温润,入手便觉细腻,散发黄杨木特有清香。其上精雕花鸟,显是难得珍品。
“咳……”姬威不动声色将梳篦滑入袖中,清了清嗓子,对老者假作和颜悦色:“这茶叶尚可。开个价吧,东宫采买,向来公平。”
老者瞪住蠢蠢欲动的儿子,上前干笑:“乡野粗物,能入上官法眼是小老儿的造化,权当孝敬……”
姬威脸上笑意更深,正欲随意打发几文,老者却续道:
“只是那柄木梳……”老者小心翼翼解释,“并非小老儿之物,乃是兄嫂赠与未过门儿媳的信物,还望上官……”
话音未落,姬威面色已寒。他正盘算将此梳篦献予云昭训以博太子欢心,岂料这老儿如此不识抬举?
“什么木梳?”小太监察言观色,当即上前推搡老者,“老狗!还敢讹诈东宫不成?”
那少年再也按捺不住,五指成拳,猛地砸向小太监面门!
少年十七八岁,身材敦实,含怒出手,势大力沉。小太监只觉身子一轻,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跌出,一丈开外才轰然落地。
他翻滚两圈方止住身形,挣扎欲起,两颗门牙却不合时宜地掉落下来。
“大胆刁民!竟敢殴打东宫属官!”姬威拍案而起,怒声震天,“速与我拿下,送左侯卫治罪!”
两侧府卫正欲动手,却见一人斜刺里插进,笑呵呵劝道:“姬詹事息怒!此处人多眼杂,为这点小事动气,若叫有心人传扬开去,徒惹非议啊……”
“张校尉?”
来人正是监门府校尉张须陀。
他在城楼之上早已目睹全程,碍于姬威身份未敢言语。眼见这对乡下父子要遭不测,于心不忍,这才疾步下城劝和。
姬威冷哼一声,显然并未将一个小小的监门校尉放在眼里,寒声问道:“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殴打官差,别说是你家亲戚,就算是皇亲贵族亦不能赦!”
张须佗见这厮装腔作势嘴脸,心里恨得牙痒痒,若不是碍于身份悬殊,早就将他打得神魂俱灭了。
“你这狗官仗势强抢,等见了我叔,一定叫你法办你。”
少年双手握拳,眼中噙泪,受托的梳篦被人强抢了去,未经世事的他怎能不恼怒?
“你叔叫甚?”张须陀眼看姬威这厮未将自己放在眼里,全寄希望于少年口中的叔叔有此份量。
少年上前半步,骄傲道:“司隶台别驾萧邢!”
张须陀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,这嘴——真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