楠国三十四年,三月二十四。
值神天刑,黑道凶日,诸事不宜。
偏偏此日天下易主,颇有些破旧迎新的意味。
霍乾念领兵于生死存亡之际勤王救驾、杀尽黑鳞骑兵、力保楠国江山社稷,唯一可惜是没能救下南璃君的消息,以离弦之箭的速度,迅速传遍街头巷尾。
如意料中的那样,百姓们对于南璃君的死毫无怜惜,只有拍手称快。
霍乾念和云琛积累的多年威望、让人同情至极的委屈过往,则终于发作至巅峰——
老百姓们在听到将荣登皇位、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人是霍乾念时,竟无一不感动到涕泪交加。
民心所向,众望所归。
举国上下好似长了同一张嘴,心悦诚服地恭贺着:
“吾皇万岁!”
皇宫内,文武百官拜完新皇,开始忙活起筹备登基大典。
天威军开始清扫整个京都城,掩埋黑鳞骑兵的尸体,将皇宫里里外外洗刷一新。
所有血渍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,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。
宫里宫外到处张灯结彩,开始为新皇登基做准备。
唯有永安殿不同寻常,不仅没有丝毫喜悦,反而异常混乱焦灼。
伏霖抱着胳膊坐在永安殿的偏殿中,一边守着榻上昏睡的云琛,一边担忧地听着正殿里的动静。
他不想去掺和那摊子烦人事,能做到不问,却又放不下心,做不到不闻。
这会儿文武百官皆退,正殿里全是自己人。
从这快要闹翻天的动静听起来,竟是霍乾念极怒之下要杀庄姬,亲自提剑而去。
庄奉天为保妹妹,硬生生上去挨了一剑,连下跪带恳求,求霍乾念原谅庄姬这一次。
“乾念,不,皇上!求看在我妹妹十八年如一日为你效劳的份上!任劳任怨从无错漏!为谨慎蛰伏在南璃君身边不露马脚,她至今都未成婚!硬是熬到这岁数!求你看在这些份上!原谅她这一次!”
“庄姬应该不是故意放云琛出府的吧?皇上说过,就是天塌下来!也要带黑雀队看好云琛!庄姬,你快解释你为什么违背皇上的命令,皇上派人去询问的时候,你还说一切安好,你为什么骗人啊?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?”
“皇上您保重龙体啊!殿前那白玉长阶坚硬无比,不是开玩笑的,您那样厉害摔下去,身上伤太多了,手腕也折伤,徐太医才刚刚为您包扎好,别绷开了!”
“皇上,庄姬大约是不敢叫黑雀们与云琛动手!怕伤着云琛!或者是不忍见自己人自相残杀!到底为什么——庄姬!你说话啊!”
停顿了一下,庄姬冷静的女声坦坦然:
“不为什么。阿念,十八年了,你应该明白我的心。”
此话一出,大殿内陷入震惊和死寂,接着更加嘈乱起来。
解释的解释,求情的求情,说和的说和。
这乱七八糟的局面,伏霖坐在偏殿里,光是听着都头疼。
没想到好好的大胜,突然变成了这样的乱局,实在让他心烦。
更没想到的是,庄姬竟然爱慕霍乾念,所以才故意放走云琛,令霍乾念和云琛反目。
也是,一个姑娘若非为了爱人,怎能忍气吞声在女官所蛰伏那么多年。
上要迎合南璃君,下要与女官们周旋,被菘蓝或知罗打压。
以庄姬多年谨慎周全、八面玲珑的性子,如今只怕不光是她想要霍乾念这个人,还有庄国公家觊觎那皇后之位的野心。
所以说,权力伴生欲望啊……
霍乾念甚至还没真正坐上龙椅呢,那为争夺皇权附属的巨大权势与荣华,这算计竟然就已经开始了。
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?
不杀庄姬,霍乾念怎能平心头之愤;
杀庄姬,则必要失去庄奉天及庄国公一家的扶持势力,万一揭开这些年图谋的真相,霍乾念怎能顺利登基?
伏霖越想越头痛,替霍乾念愁得不知怎么才好,因为太专注,都没有发现云琛什么时候醒的。
等他注意到的时候,云琛已从榻上缓缓坐起身,脸色笼在烛火照不到的黑暗里,静静坐着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“你醒了。”伏霖出声,“你方才晕倒,从大殿长阶上栽了下去,他抱着你滚下去几十阶。你脚踝摔裂了,其他无恙,徐太医已为你包扎,你莫动。”
云琛没有说话,坐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伏霖叹了口气:
“我理解你的心情,云琛,你失去的实在太多,这天下被战争牵连的无辜者也太多......可是颜十九的话你不能全信,他虽然说的不假,但那只是他的角度,是他从阴谋和权欲的角度出发,并不是全部的真相。”
见云琛没有要反驳的意思,像是安静在听,伏霖精神微振,坐直身子,开始细细说道:
“我先说最简单的两个问题,这天下乱战因谁而起?乾念他一开始没有规劝过南璃君吗?云琛,你是讲道理的,你都知道的。先皇崩逝之后,颜十九为图谋楠国江山而挑起三国攻楠,还差点将霍帮屠灭在边境密林中。
你们寥寥千人誓死守住了固英城,仗打了一场又一场,命拼了一次又一次,可南璃君呢,她满脑子只想着杀倪鲲上位,只有那劳民伤财的中秋夜宴。
乾念他苦口婆心地劝过她了,将三国局势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,一遍又一遍告诉她颜十九就是幕后主使。可南璃君不听啊!甚至将颜十九带在身边当男宠,还搞什么骊山道辩忠奸,将百官的赤胆忠心当作儿戏。
你以为,寒心的只有乾念吗?满朝文武百官上下几百人!无一不失望!个个有苦难言啊!可即使是这样,乾念也只是想放弃,并未想过夺权。他想与你离开京都是非之地,远走高飞去长相厮守。
但颜十九会放过他吗?南璃君能放过吗?一面要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,还要疑他,一面又不许他辞官放手,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不可!从南璃君假惺惺地说,会为你们赐婚那天起,乾念就知道了,除了反抗,他别无任何选择。
颜十九和南璃君都不可能允许你们离开善终的。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。若这天下落入颜十九手中,楠国覆灭,楠国的百姓们又该怎么办?兴,百姓苦,亡,百姓苦,除了为这国家与百姓,也为你们自己背水一战!他没有任何办法!这图谋天下的生杀棋局,是他们逼乾念上桌的。”
伏霖说完这些,想去打量云琛的脸色,一步步解释明白,用事实说服她。
毕竟,这些事她都亲身经历过,她应当比伏霖的感受要真切得多。
可惜,云琛坐在床幔笼罩的阴影里,除了一片暗色,什么都看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