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下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是从侧面看到霍乾念一瞬间脸色煞白,连嘴唇都白了。
他像木偶一样僵站在原地,扶着隔扇的手却止不住地开始颤抖。
众人互相对视一眼,都觉奇怪,正欲上前查看,却见一道清瘦的身影,好像大变活人一样,从龙椅背后走出来,顿时令所有人头皮一炸,愣在了原地。
云琛浑身经脉剧烈绞痛。
她原本一点力气都没有,动动手指都费劲。
可在听完这场大戏,一字一句清楚地听完所有,震惊又失望到极点后,她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些力量,竟能迫使这具身体站起来,一步一步朝外走。
被挚爱算计的悲哀,这些年痛失战友和至亲的痛苦,还有被蒙在鼓里的愤怒……
再或者,是怨恨吧。
哦,原来这些年从来不阻止颜十九的接近,是把她当作引诱颜十九的奖赏啊……
她的爱,她这个人,竟然这么轻贱吗?
要是她没有被当作“奖励品”,早点知道颜十九的心思,是不是就可以有所防备?
就不会有那绿水潭边失去清白的苦,痛得她连叫都叫不出口。
从皮肤到骨头,每一寸都痛得体无完肤,委屈酸疼到骨头缝里了。
原来这就是庄姬说的“残忍的真相”啊,果然比谎言要痛苦得多。
总之,所有情绪绞在她胸口,无底的怨,突然给了她起身的力气。
她一句话也不说,苍白着布满泪痕的脸,艰难地拖着脚步朝外走。
经过霍乾念身边的时候,他轻轻抬了抬手,却根本没有勇气去拉她。
殿下众人全都浑身发麻,惊呆地站在原地,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扶云琛,只有荣易一下崩溃了,用哭腔颤抖着叫了声:
“老大……”
然而云琛像没听见似的,根本不愿正眼去看任何人。好像已厌恶到极点,不想看这殿里任何一张嘴脸。
大殿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。
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,众人却都听见了绝望的破碎崩塌。
大殿外,匆匆的脚步声混合着文武百官的说话声由远及近,恰与云琛正面相逢。
百官们跑得满头大汗,难掩兴奋:
“到底是东炎军还是天威军救了我们?如此威武,杀尽黑鳞骑兵?”
“全是天威军!看看!满宫都是天威军!全是从前狮威虎威的将士!霍将军没死?太好了太好了!我楠国还有救!”
百官纷纷涌进大殿,遥望龙椅旁的霍乾念,纷纷大喜过望,立刻向周遭伏霖等人询问起事态。
在得知霍乾念与北伐军并未身亡,只是洞悉黑鳞骑兵的阴谋,早早藏匿行踪,从旁伺机反攻之后,所有人涕泪交加,为差一点灭国感到后怕,对霍乾念感激之情无以言表,连连弯身行礼。
而在看到殿中骇人的无头巨蟒和腹中隐隐人形之后,又吓得直冒冷汗。
一个胆子大的文官上前查看,在看到蛇腔断口处的一截龙袍衣角后,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,当即伏地痛哭起:
“皇上驾崩了——皇上驾崩了——”
群臣惊讶跪地,都想做出痛哭的样子,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挤不出眼泪。
南璃君如何昏庸、固执、愚蠢,群臣早已领教够了。
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,苦其德不配位久矣,几乎每个人都在心里偷偷想过,这楠国若换个明君该多好。
如今,南璃君真的死了,而且死得那样惨烈不堪,群臣更多是无奈悲哀。
但也有人站出来怀疑,看眼沉默不语的霍乾念,高声问向正一步步往外走的云琛:
“云琛!你入宫救驾,你应当最清楚发生了什么?事情真如伏霖所说,他们来晚了一步,来的时候皇上已被巨蛇吞害?真的是这样吗?”
一瞬间,所有人都随这个问题看向云琛。
霍乾念等人救楠国不假,可群臣并非酒囊饭袋之徒,一群人精稍微一想,就觉得不太对劲:
怎么就那么巧晚一步?刚好救不了南璃君?
南璃君真的被黑蟒吃了,还是霍乾念借此良机弑君?刚好倚仗功劳上位?
是救国救民而遗憾未能救君的大功之臣,还是野心勃勃老谋深算的乱臣贼子?
所有人都看着云琛,急切地希望她给出一个答案。
因为所有人都知道,如果说这天下最后还剩一个忠直纯臣,那一定会是云琛。
最干净的云琛,最不会说谎的云琛,无论到何种地步都永远忠于信念的云琛。
如果她说是,那一定就是。
“云琛,你说啊,真的是这样吗?”
“云琛,说吧!”
“云琛,你怎么了,为何不说话?”
群臣迫不及待地催促。
云琛沉默不语,独身站在殿门口,扶着那冰凉的宫柱才能倚靠不倒。
她往前望去,满宫尽是天威军;
往后看去,殿内群臣之中,段捷、伏霖和庄奉天等强装镇定,实则紧张极了,手中已暗暗握紧刀剑,似乎已准备好,只要云琛说出真相,立马杀尽这殿内文武百官;
荣江一脸沉重,荣易满脸愧疚,眼眶通红。
其他人大部分焦急等待着云琛的答案,可也有一些人神态和伏霖他们差不多,比如徐太医,杜意枫,掌宫务的张大人,章察院的李大人,机要处的王大人,还有元老级别的庄国公,曹国公家……
云琛发现自己突然能看懂了,满朝文武那一张张脸,原来许多都是霍乾念的人。
人人怪南璃君昏庸,冤枉忠良,可她到底没有错怪霍乾念的“反贼之心”。
她没有做王的雷霆手腕,却待在那高高的龙椅上,直觉感到危机四伏,慌不择路到胡乱信任颜十九,落得最终跌落的下场。
云琛好想说“不是”啊,将她方才听到的一切全说出来!
她应当指着霍乾念的鼻子骂他反贼的,甚至该拔剑相向,为那无数无辜性命复仇……
她应当抓着他的领口,质问他为何将她的心踩在脚底!扔进尘埃里!
她那般信他!爱他!奔向他!换来的却只有残忍的欺骗与利用。
可黄昏灿烂的晚霞,偏偏在这个时候照耀进来。
她随着血红的光线望向天边,这宫门之外,全是千千万万云琛没见过、不知姓名的百姓们。
此刻他们或许也在翘首等待着云琛的答案,深深惧怕这苍穹之下再起战火,怕这历尽千辛万苦才没有亡灭的国家,好不容易迎来胜利和平,紧接着又是无穷无尽的讨伐与夺位纷争……
怕了,真的怕了。
云琛突然觉得高空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,狠狠压下来,迫得她无法呼吸。
原来信念坍塌,比肉体崩碎要痛得多。
这世上最不说谎的人,终究说了个最厉害的弥天大谎。
“是。”
云琛开口。
字音落下,殿内一片如释重负的声音。段捷等人既惊又喜,悄悄松开了握着刀剑的手。
那站在金銮高台上、扶隔扇而立的身影,则脊背绷得笔直,自始至终未曾回头。
“国不可一日无君——臣等恭请霍将军主持大局——”
群臣之中,不知是谁喊了这样一句。
接着庄国公、徐太医等人立刻接下去,伏地叩拜“请霍将军上位!”
段捷与伏霖、庄奉天对视一眼,当即跪地叩首,武将雄浑之声响彻殿宇:
“吾皇万岁!”
眼见大势如此,其他官员虽有点发懵,但也都跟着跪下去,不敢再有任何质疑。
这一刻,文武百官,群臣叩首,满殿声声回荡的只有同一句,恭贺这天下就此易主:
“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霍乾念终于回身,那从来淡定自若的面容上,此刻没有丝毫荣登皇位的喜悦。
那算尽天下都波澜不惊的凤眸,此时甚至痛苦而卑微,泪光隐隐望向大殿门口——
云琛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,宛如冷风中飘摇颤动的风筝。
冷风卷起她长发轻舞,露出湿漉漉的面庞,像被冷雨淋湿的青碎玉。
她抬眸回望,眼睁睁看着泪光一点点从霍乾念眼中消失。
他强令神情恢复如常,结为睥睨天下的冷峻寒冰。
他的声音没有任何颤抖,那样平稳又坚定:
“众卿平身。”
那一刻,云琛突然发现,他的样子好像先皇南高羽啊。
也像颜十九,像南璃君,像倪鲲,像菘蓝,甚至有点像知罗。
唯独不像霍乾念了。
她突然想起当年那个噩梦,那人面蛇身怪物的预言。
从前她不懂,如今她才终于知道,原来她的“阿念”早就死了。
那个会哽咽地说起死去护卫的阿念,很早就没有了。
她一下笑了。
红着眼眶,笑得那样凄美。
她转身向外走去,感到五脏六腑一阵剧痛,猛地吐出一大口血,接着眼前天旋地转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长阶下栽去。
在视线黑暗的最后,她好像模糊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从龙椅旁冲过来。
他的神情那样焦急又心痛,不顾一切的疯狂,却已是她不认识的模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