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与荣易高墙之隔的院子里,虎园子旁边,罗东东身形佝偻,微微打晃,红着眼睛一遍遍质问知罗:
“为什么要杀人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知罗表情轻松如常,毫不在意,一边慢悠悠地切肉块、抛进笼子里喂老虎,一边反问罗东东:
“你杀的人还少吗?没有三千也有八百了吧,大惊小怪什么?”
“可俺杀的是敌军!”罗东东有点崩溃,“俺杀的全是黑鳞骑兵!除此之外俺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!”
知罗撇撇嘴,冷冷看向罗东东:
“那你想怎么样?”
罗东东攥紧拳头,一字一句哽咽而艰难:
“你跟俺走,俺带你去官衙认罪……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知罗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笑话,有些不可思议道:
“报官?意思是叫官衙处死我?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心狠呀,是不是对我腻了,想换人?那也不用这么狠吧?哈哈哈……”
“你别胡说!俺一直……”
一直爱你,仰慕你,将你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!想终有一天明媒正娶将你娶回家的!
这后面几句话,罗东东说不出口,他胸口像被湿塌塌的棉花噎住似的,阵阵发疼。
看着知罗自始至终无所谓的态度,被揭穿恶行也不在乎,罗东东咬咬牙,上前拉起知罗就往外走,力气大到知罗吓了一跳。
她用力挣扎:“你放开我!放开!”
见罗东东脸色黑如铁,神情异常坚定,看样子已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都要将知罗送去官衙。
到时候罪行公布天下,即使有女官身份在,她恐怕也难逃一死。
情急之下,知罗使出全部力气狠狠拖住罗东东,大喊:
“我有身孕了!罗东东!你说从不杀无辜!现在却要杀了我们的孩子吗?!”
这话果然令罗东东猛然止住脚步,震惊回望向知罗,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欺骗的证据。
知罗趁机甩开罗东东的手。
她整理被罗东东扯乱的衣衫,抬手轻拂鬓边有些散乱的头发,然后直视着罗东东:
“我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。原本不想告诉你,打算喝碗滑胎药就好。但现在我改主意了,罗东东,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。”
罗东东惊得整个人不知作何反应。
抓住他眼神中的犹豫,知罗努力调整面部表情,装出一副弱不禁风又懊悔的样子:
“我们离开京都城吧?你不是说要娶我吗,想带我回家,让你父亲见见我?那我们一起离开这,回你的家乡去,我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杀人了!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我可能是病了才会这样,你带我去看病好不好?等我好了,我们就可以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,求你了……”
知罗说着小声哭起来,心里盘算的却是该怎么摆脱罗东东,干脆动用女官权力,直接将罗东东调到塞外边防去,实在不行杀了他也行……
罗东东浑然不知面前的女人在想些什么。
看着知罗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,他脑海里竟真的浮现出一家三口的幸福画面:
他在田间劳作,知罗在一旁做绣活,活泼可爱的孩子则在田埂上欢笑奔跑,扑进爷爷的怀抱……
方才的决心一下溃散,罗东东感觉自己像个无耻反悔的自私小人,沉默良久,最终迈开沉重的步伐,向外走去。
明白罗东东这是妥协了,知罗暗暗松口气,拍拍手,重新开始喂老虎。
而罗东东离开兽园,则一路沉默地走到那失去孩子的妇人家门口。
自从知道是知罗杀了那小男孩后,罗东东就忍不住隔三差五来找那妇人。
慢慢知道了妇人的住处。
他不敢上前安慰,只是远远地看着妇人从焦急一点点变得绝望。
他时常盯着自己的双手,总觉得那上面鲜血淋漓,好像是自己亲手杀了那六指的小男孩。
因为在他心里,他与知罗一体,她杀人,就等同于他在杀。
此刻,站定在妇人家门口,他能清楚地听见里面妇人压抑的哭声,还有她丈夫无奈又悲痛道:
“别哭了,总这样哭也不是个办法,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呢,再这样日夜哭下去,只怕要动胎气,唉……”
任丈夫如何劝,妇人都停不下哭泣。
罗东东站在门外听着,心如刀绞地愧疚、酸痛。
突然,他听见里面响起一声丈夫的惊呼,紧接着就是妇人痛苦的呻吟。
丈夫惊叫:“这是要生了?你坚持住!我这就去叫人!”
接着便是一阵桌椅打翻的声音,罗东东记得那妇人的丈夫腿摔断了,下不了床,估计只能靠爬。
想到这里,罗东东立刻朝内大喊一声“我去叫人!”然后飞快地跑去医馆寻大夫,又去老远的巷子里找接生婆。
他跑得气喘吁吁,一口气不敢停。
瞧着大夫和接生婆进进出出、忙忙碌碌,罗东东站在门口,紧张地直咽口水,不停来回踱步。
他盼望听到一声婴孩降世的响亮啼哭,大约那样就洗去些许他身上的罪孽,叫老天知道他不是杀人凶手,原谅他包庇知罗的恶。
他等啊等,盼啊盼,最终听见的,却是妇人丈夫撕心裂肺痛哭响彻夜空,亦如匕首扎穿罗东东的心房。
他怔了一会儿,一把拉住刚走出门的大夫的手:
“大夫,不应该母子平安吗?里面哭什么呢?”
大夫无奈摇头,边擦拭手上血迹,边叹气道:
“孩子丢了,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着急?她日夜痛哭,惊动胎气,导致难产,所以……唉……”
大夫不忍将“一尸两命”四个字说出口,以为罗东东是这家的亲戚,安慰地拍拍罗东东肩膀,只道:
“节哀。”
罗东东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,狠狠摔了个跟头又爬起。
借着屋内昏黄的灯火,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满手是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