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夜,云琛时而清醒,时而混沌。
她深深陷在一个好像没有尽头的噩梦,爬出血海又是尸山,走出黑鳞骑兵营地挂满残骸的伙房,又掉进白骨累累的泔水坑。
她拼命在前面逃,颜十九一直紧紧在后面追。
他时而一副轻佻的公子模样,朝她放肆地笑,时而脱下英俊的皮囊,露出怦怦跳动流动着黑水的心肺。
他一会儿幻化成魔王,轻轻动动手指,便有无数鬼魅从地狱里疯狂爬出,撕咬得人间哀鸿遍野。
一会儿变作蛇蝎,字字谎言,句句虚伪,胆大包天欺骗天下,然后忽然又变成孤单少年的模样,忧郁地望着她落泪。
她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,不明白他为什么疯狂想摧毁占有自己!
她拼命想逃离,转身却又坠进阿灵黑洞洞的巨大蛇腔......
她忽然在梦中想起,当年乘小船遇到海上风暴的那天。
原来他当时说的“天不亡我”“天亦知我”,是认定老天爷都在帮他,才从那时变得疯狂吗?
不,也许他生下来就是魔。
不知是被那密室里的一切吓到了,还是慌乱脱掉沾满松油的衣服、胡乱用冷水洗了澡的缘故,在离起程只有三天的时候——
一月十四,云琛突然病倒。
她从高烧中醒来,睁眼便看见颜十九坐在她床边,正蹙着眉头,一脸担忧地瞧着她。
她浑身一僵,瞬间就想逃跑,却硬是手指悄悄扣进褥子里,紧紧抓死,没有动弹。
颜十九用手摸摸她的额头,温柔地帮她整理头发,语气心疼:
“小云云,你怎么突然病了?难受吧,想不想喝蜂蜜牛乳酪,我叫人去做?”
云琛浑身绷得又僵又硬,直直瞪了他好一会儿,似乎想看透那英俊的皮囊之下,到底是人还是鬼。
她看不透,真的看不透。
最后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,轻轻摇了摇头。
颜十九只当云琛烧得不舒服,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对。
他面色不善地向兰倩和小月儿查问云琛白天的状态,细细询问过两个府医。
在得知云琛只是略感风寒,神思惊惧,两天就能好的时候,他才脸色好了许多,但还是征求地问云琛:
“一月十七,咱们还能起程去东炎吗,你能行不?”
云琛没有睁眼睛,停顿了一下,坚定地点点头。
颜十九开心地笑起来,嘱咐府医速速开药施针,而后亲自去安排万宸准备一辆最暖最舒适的马车,以供云琛起程行路。
在颜十九走后,府医为云琛施完针离开,云琛慢慢从榻上坐起,不顾兰倩和小月儿的阻拦,定定地坐在榻边,看了两个侍女好一会儿,吐出一个字:
“滚。”
兰倩和小月儿互相对视一眼,明显都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兰倩上前为云琛披衣服,小月儿碎碎念着“瞧瞧烧傻了都”,赶紧为云琛倒热水喝。
然而云琛只是肃着脸孔,用力推开她们,再次清晰又残忍地说出口:
“滚。你们伺候得不好,我不要你们了。”
兰倩和小月儿双双愣住,仍旧以为云琛病得说胡话。
直到云琛用力将水杯掷在她们脚下,声嘶力竭地吼出那句“滚!现在就滚!”两个侍女才终于明白云琛不是开玩笑。
颜十九听见动静,和万宸等几个护卫折返回来,正见到两个侍女吓得发懵,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。
云琛一脸病色坐在榻边,红着眼睛问颜十九:
“这两个侍女,我忍很久了,借着与我旧相识的名义,处处对我敷衍不敬,此番生病也是给我洗了冷水澡的原因。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们了,我不想要她们了,可以吗?”
颜十九惊讶抬眉。
云琛当初入颜府时,见到两个侍女有多高兴,他是亲眼见到过的,怎么可能因为照顾不周就要被赶走?
云琛可不是那种人。
颜十九盯着云琛发黑的脸色,心中犹疑不定。
他把不准是炎朗医术不行,叫“恶魔云琛”又出来了?还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,叫云琛突然变成这般。
他目光从云琛头发到脚,来回细细打量,最终落进那双从来不会说谎、正极力用垂眸掩饰情绪的眸子,忽然想起方才经过院子时,正好瞧见下人给阿灵刷澡。
他眯起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,嘴角轻轻勾起一弯邪笑,语调轻快:
“照夫人说的做。”
万宸当即将兰倩和小月儿推出寝屋,一并归还身契,还给了遣散银两。
云琛安静地坐着不说话,等听到兰倩和小月儿的哭泣声远去,颜府的大门重重关起,她才轻轻松下肩膀,一头扎倒在榻上。
颜十九一直嘴角噙笑看着她,眸色幽深如夜,闪烁着两点异样星亮的光。
云琛能感觉到他的注视,如芒刺在背,盯得她浑身发冷。
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“别慌,不要露出马脚!再有四天而已,你就可以离开他了......不管他是人是鬼,都与你再无瓜葛......”
一月十五,距离起程还有两天。
万宸来报,说兰倩和小月儿一直徘徊在颜府门外,迟迟不肯离去。
云琛罕见地发了大火,大吼“滚!兰倩滚回幽州去!小月儿不是想伺候霍阾玉吗?那也滚去幽州!”
万宸将云琛的意思转达出去,兰倩和小月儿哭得两个眼睛核桃一般红肿,最终还是抹着眼泪,坐上了去幽州的马车。
一月十六,起程前最后一天。
云琛退烧了,只是人病得没什么力气,昏昏沉沉的,可她还是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起来,亲手为吞云兽和屠狼驹更换新的马蹄铁。
忙完之后,她浑身冒虚汗,坐在院子里直喘气。
她的目光不自觉望向大厅墙壁,落在那挂着的隐月剑和太平剑上。
明天就要起程了,得尽快想办法搞到兵器才行。
明夜子时,要么逃走,与霍乾念私奔,要么被颜十九发现而一决死战。
不管哪种情况,她都必须要拿到剑,胜算才更大。
她专注地盘算这些,不防颜十九突然出现在身后,笑问:
“想要吗?我拿给你。”
云琛像被抓现行的贼,吓了一大跳,“哗”地从凳子上弹起来,戒备地连连后退。
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,她又硬生生忍住脚步,朝颜十九勉强一笑:
“没什么,我随便看看而已。”
颜十九并不理会她的话,竟真的叫人取来隐月剑和太平剑。
他在两把宝剑之间来回打量,端试分量,最终选了隐月。
他将太平剑塞进云琛手里,调皮地眨眨眼,笑道:
“咱俩好像从来没真正对手过呢!这就要离开楠国了,来比画一场呗?”
云琛愕然握住冰凉的剑柄,本能道了声“谢谢”,接着立马意识到,她想要的兵器已经轻松到手。
只要她想,她可以现在就暴起——
趁这对战的机会,杀了颜十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