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琛心里有点小骄傲,但脸上一点都不敢表露。
众狮威虎威的将士们只见到她脸色僵硬,表情看起来很不妙。
乍见云琛,众将士先是发怵,毕竟在云琛手底下那么多年,早已深深领教她的铁面无私、军纪严明。
“云老虎”的名号,是真刀实枪杀出来的,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出来的。
在狮威军和虎威军,无人不信服,无人不亲近,亦无人敢与云琛叫板。
可短暂的害怕过后,众将士更多的是委屈。
被取消“狮威”“虎威”番号,被混编入陌生的京军,被分到最苦最累的地方管制打压……
将士们本来不觉得有什么,安慰自己军队改编是常事。
可这会儿一见到云琛,那真真正正的狮威虎威军主心骨,众将士突然就不想骗自己了。
几个月以来的所有心酸屈辱,都在此刻汹涌决堤。
有将士小声哽咽地叫了声“老大”,其他将士们立刻红了眼眶。
云琛原本还想严厉训斥众将士一番,骂几句“我平时就是这样教你们的?和自己人干仗?”“一个个有没有样子?”“都给我站好!领军棍!”
可此刻,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面上再也维持不住,只剩心疼和无奈。
她偏过头,不想让将士们看见自己的表情,暗暗深呼吸,平复喉间的哽咽,勒马走到荣易面前。
和别的将士们红着眼睛一脸委屈巴巴不同,这厮还梗着脖子,一副不服气的样子。
来的路上,她已经听苏正阳的亲兵简单复述过事情原委,知道是荣易第一个当众骂了南璃君,第一个挑头动的手。
于情于理,荣易都非处置不可,否则难以服众。
在军中挑头引起暴乱,事情闹这么大,别说苏正阳,就是云琛自己在这里监军,也没法向上面汇报。
想到这里,云琛跳下马,走到荣易面前站定。
荣易个高腿长,比云琛高出至少一个头,和他面对面站着,云琛总要微微仰头才行。
荣易则低头直直看进云琛的眼睛。
他额角被石头打破,血不停地顺着脸颊淌下来,高挺的鼻梁上有伤痕,下巴上有淤青红肿。
虽然整个人看起来已经“战损”,破碎又受伤,但荣易的眼神却还是死倔死倔的。
很明显,也就是云琛来了,他才肯消停。
大概是猜到云琛要骂他,他的表情十分坦然无畏。
谁知,云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:
“把手拿出来。”
荣易愣了一下,心说“不拿军棍打屁股,要打手?”乖乖将手从背后抽出来,伸到云琛面前。
只见他两个拳头肿得跟馒头一样,全是青紫和血口子,可见方才挥拳头时多狠多猛。
“你打我吧,老大,只要是你开口,我什么罚都认!”荣易说。
云琛摇摇头,从怀里掏出帕子,仔细系在荣易手上,止住了流血最多的一处伤口。
荣易愣了,刚才还“宁死不屈”的样子,这会儿全泄气,眼圈一下红了。
他低下头,不吭声,心里又酸又暖,不知道该对云琛说些什么,又突然想到,云琛如今比他要难多了,就连出门都要颜十九允许才行,处境比那囚车里的军妓们好不到哪里去。
想到这些,荣易真想给自己一捶,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了,怎么能这样给云琛添麻烦?方才被那京军骂的时候,忍一忍不就得了!
他想对云琛道歉,刚张口要说话,云琛却摆摆手,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,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,然后转身挡在他面前,朝对面一直没有出声、却目光愤懑的京军们道:
“各位,今时今日,我已没有军职在身,按道理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说话。但狮威军和虎威军,自打组建起,就是我和阿念一手操持训建。今日不论有什么罪过,我云琛都难辞其咎,有昔日管教不严之责。我先替这些浑小子们,向各位道个歉,对不住。”
这话一出,大部分京军们的脸色明显好多了。
他们虽然没在云琛手底下待过,但“云老虎”保家卫国、威震四海的名头,哪个从军的小子不敬服。
再加上当年洛疆游兵偷袭京都时,不少京军与云琛并肩作战过一天一夜,亲眼见识过云琛的本事。
所以,虽不是云琛手底下的将士,但京军们还是十分尊重的。
有云琛的道歉,大多数京军将士们心里舒坦多了,只剩打输了的气还没消。
他们想不通,自己这方两千多个人,竟然干不过荣易那方不到二百人,真丢人!
但也有少部分京军不肯善罢甘休,那个和荣易挑头呛火的京军一瘸一拐地走出来,脑袋上顶着七八个大血包,脸上都被打破相了,一条胳膊都脱臼,不是一个“惨”字可以形容。
他上前两步,冷笑道:
“云琛是吧,这名字我能叫吧?你也是做过将军的人,敢问,你以前就是这么治理狮威虎威军的?军中有人挑事打架,引起营地暴乱,道个歉就过了?”
“过与不过又怎样?闭嘴!”见那京军不肯放过,还要继续拱火,对云琛如此不敬,苏正阳赶紧站出来呵斥,然后走过去小声对云琛道:
“谢谢你,云琛,你能来帮我平息场面,我已经很感激了,后面的事情我来收尾就好,你放心,法不责众,我既不会为难狮威和虎威的将士们,也不会要了荣易性命。”
云琛听明白苏正阳的意思,京军和狮威虎威军已经混编,他作为监军,必须要对今日事妥善处置,将士们才能服气,对朝廷才能交代。
以苏正阳的性子,定不会为难狮威虎威的将士们。
他说“不会要了荣易性命”,一定能做到,但必然要重罚荣易到只留一条命的地步。
换作云琛,也会是一样的处置。
这些道理,云琛都懂。
她看了眼不远处囚车里,瑟瑟发抖旁观的军妓们,看看浑身是伤惨不忍睹的京军们,再看看身后委屈又冤枉的狮威虎威军们。
她最后对荣易凶巴巴地说了句“你把嘴闭上,接下来没有你说话的份!”然后走到那京军面前,诚恳道:
“你说的不错,挑头动手引起营地暴乱,按军法,应当罚一百二十军棍,能抗住,活下来,就算揭过,打死了没活成,就算抵罪。你也说了,狮威虎威从前是我治理的,我难逃管教不严的责任——那这军棍我来领。”
说罢,云琛习惯性用撩铠甲下摆的姿势,撩起裙摆,直直跪下,对苏正阳道:
“开始吧。”
这一幕直接让全场炸锅了。
京军们全体惊讶,议论纷纷。
狮威虎威的将士们则着急叫起来“老大!我们自己做事自己担!不要你替!”
荣易也慌了,忙冲过来想扶云琛,大喊“老大!我错了!我认罚!”却被云琛一个严厉的眼神吓住。
她那双眼睛里,从来没有心机与算计,什么情绪都是最真实的,生气的时候也就特别吓人。
“都闭嘴!”她呵斥一声,又令所有人:“列队!”
狮威虎威的将士们几乎是条件反射,通通列队站好,不敢再说话,但脸上的表情仍焦急不已。
云琛看向苏正阳,用近乎恳求的语气:
“苏将军,一百二十棍,不必留情。”
苏正阳头皮都麻了,他知道云琛这法子,虽不合规矩,但足以彻底平息京军们的所有怒火。
但那可是一百二十棍!十棍可以打死一头羊的军棍!
一百二十棍下去,人不成肉饼都是好的!
苏正阳原本打定主意,要让他的亲兵去施刑,以确保留荣易一条命的,但打残不可避免,也是没办法的事,谁想到云琛要来替荣易受罚?
苏正阳脑子急速疯转,只能道:“不行!你现在没有军职,属平民,我没理由罚你!况且今日事与你毫无干系,你没有错!”然后上前拉起云琛。
岂料云琛非但不起身,还突然反手扣住他的胳膊,狠狠用力。
她惭愧地望了眼不远处的囚车和军妓们,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颤抖:
“苏正阳,你说的不对。今日事,京军的将士们没有错,狮威和虎威的将士们也没有错——错的只有我,明白吗?”
苏正阳怔住,下意识随着云琛的眼神看向军妓们,一下就明白了云琛话里的意思——
她在说,今日之事全因军妓们而起,因狮威虎威的将士们想为军妓们讨个公道。
可再往前溯源,这么多良家妇甚至民兵英烈遗孀沦落为军妓,又是因为什么呢?
因为云琛曾大张旗鼓地颁布“女子等同权”,挑衅皇威,激起南璃君不满,从而引发如今毫无人道的“女子无人权”的新律例?
还是因为她云琛在“杀西炎王宫变”的时候,在人人都劝她拥兵造反的时候,她却一意孤行,选择对南璃君俯首效忠?
她曾经那么笃定地对陆良说,只要南璃君守好江山与皇位,爱惜百姓,不苛待子民,她云琛就可以永远忠诚,死而无憾。
可万万没想到,南璃君用新律例,用眼前这场荒诞大戏,给了她云琛狠狠一巴掌。
所以,后悔吗,云琛?
她这样问自己。
环顾四周,这些如果她造反,如果在京都起战,很可能通通死在战火里的京军们、军妓们,她再次悲哀摇头:
不后悔,绝不后悔……
可是皇上啊,求您爱您的子民吧,别叫我连死也遗憾……
“行刑吧,苏正阳。”她说。
苏正阳将一切看得分明,也完全明白她的痛苦和心意。
他心中百般犹豫,最终松下肩膀,决定成全云琛的心意。
他第一次不想以自己的方式去对云琛好,也第一次感觉真正离云琛近了几分。
他解开袖口,卷起袖子,握紧军棍:
“好,云琛,我亲自行刑。”
云琛弯起眼睛,笑了一下:
“谢谢你,苏正阳。”
说完,她闭上眼睛,感觉到军棍扬起,携裹着重风朝她后背袭来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