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天的湖水不似夏景生机盎然,到处都覆着灰蓝色的冰层和冷白的雪,与远处湛白的天空融为一色,只在湖深处点缀几丛枯黄芦苇,格外萧条冷寂。
颜十九像个大毛粽子似的仰躺在小船上,一言不发地望着天。
云琛不太怕冷,穿得单薄。
她用桨敲冰开路,吭哧吭哧地划船,很快满头是汗,时不时停下来歇一歇,从储物格里拿出一碗牛乳玫瑰酱的酥山,吃两口,划划船,再吃两口,再划划船。
她这单衣、冬风配冰食,看得颜十九发冷。
他用力裹紧身上的毯子,鼻音风寒浓重,嗓音嘶哑:
“云琛,唱支歌吧。”
云琛咽下一大口酥山,冰得打了个哆嗦,然后放下碗,拿起桨,揉揉冰麻木了的嘴巴,大着舌头开始唱:
“小草毛毛,羊儿咩咩,云朵绵绵……”
轻快的童谣回荡在冷湖之上,温柔得像暖风,足够破除任何凛冽的寒意。
颜十九知道这是哄孩子睡觉的歌,可这样温暖的歌谣,他从来不曾听过。
“我三哥有病。”
云琛正唱着,颜十九忽然低声说了这样一句。
她愣了一下,心想虽不认识颜十九三哥是谁,但结合颜十九昏睡时的梦话,知道一定与他伤痕累累的少时过往有关。
朋友要倾诉,必须把耳朵竖起来好好听!管他三哥六哥的,先和他一起骂了再说!
云琛连连点头:
“对,你说得对,你三哥就是有病,病得不轻,找机会咱揍他一顿!”
颜十九自然听出她一无所知的附和,哑然失笑,接着笑容慢慢消失,眼圈发红地望向遥远的东炎方向,继续开口:
“我父亲有很多儿子,我与三哥一母同胞,都是我母亲所生。我母亲脾气极好,温柔又端庄,最是温和慈爱的性子……
可是,因为我三哥有病,从出生就有不治绝症,我母亲日夜在他身边陪伴,照顾,安慰……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我三哥身上,无时无刻不在关切……
于是,就忘了我的存在,忘了我也是她的儿子,我也是个渴望母亲怀抱的孩子……甚至就连我父亲,很长一段时间,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,只会皱着眉头喊我‘那个谁,十九?是十九吧?’”
云琛明白颜十九的意思。
她儿时曾见过云府的母马生出罕见的双胞胎,一个健壮活泼,另一个弱小多病,奄奄一息。
母马总是为弱小的那只衔来最嫩的软草,不停轻触安抚,夜夜紧贴陪伴。
那只健壮的小马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干看着,眼神忧郁又失落。
可健壮的小马很懂事,怎么舍得去和弱小的同胞争夺母亲的爱呢?
它只能独自悲伤,日复一日地感受被忽略的孤独,变得越来越消瘦。
最后,令所有人,包括府上马倌都非常意外的是,那病小的马儿,在母马的悉心照顾下,最终活了下来,变得活泼又健康。
那原本健壮的马儿,却在某天夜里悄无声息地死了。
府上马倌说,它没有生任何病,但就是死了。
听到颜十九的话,看着他眸中从来没有过的孤独、悲郁与不甘,云琛一下就想起那匹死去的小马。
那小马死去的时候,眼睛未阖,好像就是这样的眼神。
云琛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出一幅画面:
小小的颜十九怯生生站在门口,远远地看着母亲将所有疼爱和关注都给了自己的哥哥,抱着他,抚摸他,为他唱儿歌,哄他入睡。
而小小的颜十九,除了一脸泪痕和手中紧紧攥着的、一截金黄又干枯破碎的“阿灵”,什么也没有。
“唉……”云琛忍不住轻轻叹气,心疼地看着颜十九,不知道该怎样安慰。
颜十九勉强笑笑,道:
“也无妨,至少哥哥对我很好,每次我闯下天大的祸事,都是他站出来挡在我身前。看在他的面子上,又顾忌他的身体,父亲常常放过了我。哥哥代替了我父亲和母亲,将他所有的疼爱都给了我。”
甚至连杀死我父亲的药,都是哥哥流着泪,亲手配给我的。助我杀父弑兄,谋权篡位。
最后这一句,颜十九没有说出口。
云琛这才听明白他刚才说的“三哥有病”是真有病,不是骂人,有些尴尬不知怎么打圆场,摸摸鼻子,没话找话道:
“那你三哥现在好了吗?还生病呢吗?”
颜十九眼睫微垂,苍白的病容上闪过一丝阴戾。
“好了。那所谓不治的绝症,到底找到解药,开始痊愈了。云琛,你说凭什么呢?他病的时候,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所有人的爱,病好之后,又要觊觎我为数不多的喜欢的东西?他明明知道我已经到了何等痴迷的地步,偏偏又要来和我抢。”
说末尾一句话的时候,颜十九直勾勾盯着云琛,莫名让她有种虚心发怯的感觉。
她不知道该怎么调和这种兄弟之间的矛盾,想了半天,憋出一句话:
“要不,你俩都喜欢的那东西,你们一人一半?你‘一三五’,他‘二四六’,这样应该公平。”
“哈哈……”颜十九笑出了声,看云琛的眼神有些揶揄好笑,像是笑她的傻,也为那提议感到荒谬。
“我不要分享,我只要独自占有,云琛。”
颜十九最后说了这么一句,轻轻阖上眼,不知是休息还是睡着了。
云琛听不懂,耸耸肩,继续划船,继续唱歌:
“小草毛毛,羊儿咩咩,云朵绵绵……”
……
……
老话说,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
尤其是颜十九这样很少生病的人,一旦病倒,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。
烧虽慢慢退下,但整个人虚弱无力,成日昏睡,清醒的时间很少。
这期间,颜十九的拉和撒,全都由万宸和几个小厮伺候,剩下的吃和喝,则是云琛在旁照顾。
颜十九在那寝屋榻上待了多久,云琛就在旁边打了多久的地铺。
他时常在睡梦中,听见云琛无聊地翻小人书的声音,在院子里咯吱咯吱踩着雪打拳练剑的“嘿哈”声,给屠狼驹和吞云兽洗澡的“唰唰”声。
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开了场永无止境的助眠盛宴,他什么脑子也不想动。
暗卫悄悄送来的东炎国事密折也好,南璃君几次三番差宫人前来的御赐和关心也罢,一切阴谋诡计和计划,他通通懒得去想,只静静地躺在榻上,听着耳朵里关于云琛和她的一切。
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,踏实,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。
大概是人们常说的那个什么来着?
叫……岁月静好?
这四个字几乎从没在他的世界出现过,如今真切体味起来,格外新鲜有趣。
他心里暗暗告诫自己:理智点,别沉迷,你还有许多要做的事,快去做!
转而看到云琛满头大汗地从院子里练完剑回来,毫无形象地提起壶,对嘴就喝,咕咚一阵过后,舒服地叹口气,放下壶,用两只袖子擦擦额头的汗,动作就像小猫洗脸那样可爱。
他又忍不住想:再多躺两天吧,与云琛多待会儿。或者以后每隔一段时间病一次。
风寒嘛,容易,热腾腾地沐浴完,脱光了去湖里游个泳就行。
他心里盘算着这些,迷迷糊糊睡着,然后被一阵冲天的羊骚味叫醒。
他睁眼看去,已是中午。
云琛正盘腿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,对着小桌上的羊肉锅子大快朵颐,辣得鼻涕哈拉,直吸溜。
那锅子烧得滚烫,铜锅下的炭火红通通的,冒着火星,将一锅羊汤煮得沸腾四溢,看着就让人心里暖和又高兴。
那热气一阵阵飘散,跟长了眼睛似的,全扑在颜十九脸上。
他被这骚味熏醒,狠狠打了个喷嚏,一阵冷汗泛上来,忽然感觉精神爽利了许多。
他笑盈盈看向埋头吃饭的云琛:
“羊肉那么好吃吗?不膻吗?”
云琛辣得“斯哈斯哈”,擦擦鼻涕,“这是北方的羊,不膻。我给你盛碗汤尝尝?”
说罢,她麻利地盛了碗羊肉汤,怕颜十九觉得荤腻,还特意在上面撒了把香菜。
当然了,她不知道,香菜也是颜十九最讨厌的食物之一。
颜十九慢慢起身下榻,脚踩在地上试了试,感觉脚底被碎瓷扎破的伤口差不多好了,他才慢吞吞走到云琛旁边坐下,两手捧住那热乎乎的碗,吹吹上面的香菜,小小啄了一口。
见云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,那小嘴巴周围一圈被辣得红红的,看着特别可爱。
他忍不住笑出声:
“挺好喝。但是你的嘴怎么回事,为夫生病这几日,你与谁偷情去了,嘴被谁亲肿了?”
“贱人又活过来了是吧?”她翻个大白眼,继续吃,不忘骂他:
“我看你一不发烧,就开始发骚,皮又痒了。”
他“嘿嘿”笑了两声,凑到她身边,用肩膀顶顶她,“把你碗里那块小羊排给我尝尝,用你筷子夹,喂我。”
“我特么……”云琛撸起袖子,徒手抓起羊排就想往某人喉咙里塞,却见一个小厮突然小跑过来,显然没想到颜十九醒了。
小厮脸上有些惶恐的样子,犹豫了一下,还是恭敬说道:
“大官人,外面来了个叫‘陆良’的人,说有急事求见……夫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