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后的日头异常厉害,蝉鸣声从院角的老槐树上滚下来,撞在堆积如山的饲料袋上,碎成一地聒噪。
李秋芳的事情搅得秦淮仁心神不宁,不知道怎么回事,这个女人竟然会找到自己,他正在想着要不要带她去找吕泰。
去找的话,吕泰那里不好交代,会被埋怨;但是,要不帮助李秋芳,只怕会被这个可恶的女人纠缠。
烦躁不安的秦淮仁一脚踹开办公室的木门时,半拉子正蹲在墙角用铁丝捆麻袋,听见动静吓得手一抖,铁丝在掌心勒出道红痕。
秦淮仁见了这个出卖自己的半拉子,气就不打一处来。
“好你个半拉子,你给那个女人说了什么?谁让你把我的家庭住址告诉她的!”
半拉子慌忙站起来,裤脚沾着的饲料粉末簌簌往下掉。他瞅着秦淮仁绷紧的下颌线,喉结上下滚了滚,怯懦地说道:“淮仁哥,我……”
“你个臭小子,我让你出卖我的家庭住址!”
秦淮仁往前跨了半步,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压缩了,墙角的吊扇吱呀转着,却吹不散他眼里的火。
半拉子这才看清老板眼角的红血丝,想起那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女人,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站在厂门口,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得打卷。
“她就问您家住哪,我还以为她肚子里装的是你的孩子呢!”
半拉子的声音越来越小,还一副很有理的样子。
“你他妈长脑子了吗?”
秦淮仁抓起桌上的账本摔过去,纸页哗啦散开,像群受惊的白鸟,差点砸住了半拉子。
“你知道她是谁吗?知道她找我要干什么吗?”
半拉子往后缩了缩,后腰撞在铁架床上,发出哐当一声响。
他瞅着秦淮仁胸口剧烈起伏的样子,突然觉得鼻子发酸,鼻尖一红就带上了哭腔,委屈地说:“我真错了淮仁哥。可那女人抱着肚子站在日头底下,说再找不到您就要出大事了,我瞅她额头上全是汗,还以为是你的相好的。”
“以为是什么?以为是我在外面养的野种?”
秦淮仁的声音陡然拔高,更生气了。
秦淮仁这一句愤怒的话像块石头砸在半拉子脚边,他猛地抬头,看见秦淮仁满腔的怒火更怕了。
秦淮仁怒吼的声音很大,整个饲料厂都被他的愤怒声贯穿。
“我不是那意思,您现在是老板了,穿的是的确良衬衫,骑的是嘉陵摩托,哪像我们还穿着打补丁的工装。那女人长得白净,说话轻声细语的,我还真就以为,她是嫂子呢!”
“想着我秦淮仁就该是这号人?”
秦淮仁被半拉子气笑了,笑声撞在墙壁上弹回来,带着股说不出的冷意。
半拉子见他笑了,赶紧凑上前两步,脸上堆起讨好的笑,又换了语气说道:“淮仁哥您别生气,我这不是有样学样嘛。您忘啦,王荣发当老板那会儿,他媳妇三天两头来找张志军,久而久之,我们就都以为张志军和老板娘有事情。”
“闭嘴!”
秦淮仁抓起脚边的布鞋就甩了过去,布鞋擦着半拉子的耳朵飞过去,砸在后面的铁皮柜上,发出哐当巨响。
半拉子吓得一激灵,抱着脑袋蹲在地上,后颈的碎发都竖了起来。
“我跟张志军能一样?他是他,我是我!”
“可你们俩人明明是发小啊,都是一个村子里长大的同学,我就以为你们有共同爱好呢!”
“再说一句试试!”
秦淮仁的拳头捏得咯咯响,指节泛白。
就在这时,门口突然挤进两个壮硕的身影。
六对举着个豁口的搪瓷碗,碗里还剩着半碗绿豆汤,看见屋里的架势吓得碗差点脱手。四胖跟在后面,手里攥着刚修好的扳手,铁家伙在掌心硌出四个红印。
“淮仁啊,有话好好说。半拉子这小子就是嘴笨,您别跟他计较。”
六对赶紧把碗往窗台上一放,伸手去拦秦淮仁。
他的胳膊跟铁柱子似的,死死箍住秦淮仁的腰。
四胖也赶紧拽住半拉子往后拖,半拉子这小子还在嘟囔:“我就是实话实说,要不……”
直到他被四胖狠狠瞪了一眼才把后半句咽了回去。
秦淮仁挣扎了两下,六对的力气大得像头蛮牛,他挣得领口都歪了。
“让开!”
秦淮仁大吼着,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,大声喊道:“今天非要撕烂这小子的嘴!”
“您消消气吧。那女人没找上门吧?真惹麻烦了我跟四胖去挡着。”
六对把他往椅子上按,自己也跟着往后趔趄了两步。
秦淮仁被按在椅子上,胸口的火气渐渐往下沉,变成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。
他看着半拉子蹲在地上抠瓷砖缝,六对和四胖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的样子,突然觉得心里发堵。
这三个都是跟着他在饲料厂干了很久的弟兄,半拉子手脚麻利,六对和四胖力气过人,全都是秦淮仁在饲料厂的得力助手。
“行了。地址的事就算了,以后谁来问都不许说。”
半拉子猛地抬头,眼里闪着光:“真的?”
“废话,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吗?我不追究了,但是,你们今天谁也别来烦我,不管是厂里的事还是家里的事,全给我憋着。行了,滚出去,全都给我滚出去。”
六对赶紧点头,答应道:“您放心歇着,我保证厂子里的人今天谁也不来烦你。”
仨人你看我我看你,最后还是半拉子先开了口:“知道了淮仁哥……不,老板。”
秦淮仁没再理他们,转头望着窗外。
“走了,走了,都别说话了,快走吧。”
六对拽了拽半拉子的胳膊,又给四胖使了个眼色。
仨人排着队往外走,半拉子离开时时还回头望了一眼,看见秦淮仁正对着窗外出神,肩膀比平时垮了些。
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,外面很快传来压低的说话声。
半拉子的声音最尖,像根细针似的扎进来:“我就说他变了吧,以前咱在砖窑厂光着膀子喝二锅头,他还抢我碗里的花生米呢。”
六对的大嗓门瓮声瓮气的:“你少说两句吧,要不是你嘴贱,老板能发这么大火?”
“我咋知道那女人是麻烦呢?长得跟画报上的人似的,说话又软和,谁能想到,就一个这事情,淮仁哥那么生气。”
半拉子的语气不仅委屈而且还很不服气。
后面的话越来越远,混着饲料袋拖动的沙沙声,渐渐听不清了。
秦淮仁站起身走到床边,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累,他往床上一躺,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,倒比刚才的争吵声更让人安心。
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,一阵一阵的,像台老旧的风扇。
秦淮仁盯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水渍,那形状像条鱼,他看了三年,越看越像。
以前总觉得这办公室太小,堆满了饲料样品和账本,现在空下来,倒显得格外大,大得能把人吞进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
秦淮仁闭着眼,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还有心脏在胸腔里敲鼓的声音。
他现在就想着把一切都忘掉,什么都不记得了,这样最好!管他什么大肚子女人,什么饲料订单,什么弟兄情谊,全都不管了。
就在这时,门被轻轻推开,吱呀一声,像根羽毛搔在心上。
秦淮仁猛地睁开眼,火气噌地就上来了。
“我不是说了吗?今天谁也不许来烦我!”
他腾地坐起来,抓起枕边的布鞋就要扔过去,却在看清来人时僵住了,来的人正是跟他情意绵绵的苏晨。
苏晨站在门口,白衬衫的领口敞开两颗扣子,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。她手里提着一袋子紫葡萄,这正是秦淮仁最喜欢吃的水果。
“怎么?想打我啊?你看你火气大的,还冲我发脾气呢,我是买了葡萄来看你的。”
苏晨走进来,把装着葡萄的袋子放在了秦淮仁的办公桌上。
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,给她周身镀了层金边,倒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清晰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,像生锈的合叶。
苏晨走到床边,说道:“我刚进饲料厂,就听你的工人说,你才在厂子里发了大火,我啊跟你关系好,不信邪,所以,我来看看我的秦老板又跟谁置气呢。”
苏晨说着就笑了起来,果然能治愈秦淮仁发脾气的人,只有苏晨了。
秦淮仁别过脸,说道:“哎,你不知道啊,让我生气的就是我的那个嘴贱的小工人,是我跟他们说了今天谁也不要来翻我的?”
“他们不敢来,可不代表我不敢。”
苏晨顽皮地笑了,还在跟秦淮仁开玩笑。
秦淮仁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,不要意思地说道:“不关你的事,你不是单纯来看我的吧,说吧有什么事。”
苏晨笑了,说道:“我们秦淮仁大老板还真是神机妙算啊,什么都瞒不过你,你说得对,我找你还真有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