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朝之后,傅成穆单独见驾。
“微臣傅静渊叩见陛下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
皇帝姿态放松地坐在龙椅上,笑道:“免礼。傅爱卿平定倭患,立了大功。赐座。”
傅成穆不敢露出半分骄矜之色,一丝不苟地谢过圣恩,这才背脊挺直地坐了下来。
皇帝践祚之后才真正掌权,做太子的二十年一直谨慎自省,不好和边关重臣多有来往,因此和这位舅兄并不熟悉,仅限于锦衣卫密报而已,一边观察一边关怀:“浙江这场仗打得够久的,听说傅爱卿甚至亲自上了战场,可有受伤?”
“多谢皇上体恤。有赖天恩庇佑,微臣并无不妥。”
皇帝微微颔首,温和道:“那便好。否则皇后要担心不已了。她一直惦记着你,去年没上京述职,她还念叨了许久。”又微微一顿:“你驻守浙江多年,如今力挫日本精锐,立了大功,朕该好好奖赏你。既是国舅,便封承恩公,今后掌中军府事务吧。”
傅成穆垂下目光。
武将永远逃不过被猜忌的命运,大功过后便是调离,这也是默认的规矩了,可是……
他缓了缓才回道:“皇上恩德,微臣铭感五内。只是微臣与娘娘并非同父所出,兄妹之实不为外人所知。若是封侯,必招世人遐想。微臣有皇上的赏识,娘娘有皇上的眷顾,便已足够。承恩公之封,微臣愧不敢受。”
皇帝凝神片刻,叹了口气:“爱卿所言有理。既然如此,你自己同娘娘解释吧。浙江打了胜仗,你手底下的人也有功,进京任职,总兵的位置便空了出来,可有心仪的接替人选?”
“陈参将胆大心细,冯指挥作战勇猛……”傅成穆一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,并未特意提及何人,末了有些迟疑道,“臣有一言,不知……”
皇帝饶有兴致:“但说无妨。”
傅成穆字斟句酌地陈对:“微臣驻守浙江已有十数年,从无名小卒一步步升任藩台,同倭人打过无数次交道,也曾上过东瀛四岛,此次直入博多,对此地风物有了更多了解。东瀛自唐朝开始遣人朝贡,长期学习我朝风俗,不能与蛮夷同等视之。此地国土狭小,人口众多,频繁遭遇地动、火山等天灾,上至勋贵,下至平民,无不有居安思危之辨,对我朝虎视眈眈。微臣以为,若不趁其势弱一举捣毁,将来,日本必为我族心腹之患。臣冒死进谏,请皇上增兵浙江,开战东瀛,一鼓作气,犁其庭,扫其闾,重置郡县,毁其根本。”
“增兵浙江?”皇帝眼眸微眯,慢慢道,“如今蒙古方灭,还有不少余孽要扫荡,除去九边重镇,浙江已是兵力最富之地。日本到底只是一介藩地,爱卿可是一叶障目了?”
傅成穆磕头拜道:“皇上明鉴!倭寇常年侵扰浙江,江南百姓早已深受其害,家破人亡屡见不鲜。论对倭寇之恨,无人能比百姓。皇上若能血洗浙江百姓之仇,整个江南都将对皇上感恩戴德。此是千秋万代之功,微臣恳请皇上圣裁!”
皇帝淡淡道:“你就不怕,朕怀疑你有拥兵自重之心?”
傅成穆沉静道:“皇上登基不过两载,亲征平乱、攻灭蒙古,解我大明国本大患,就连微臣,驻守福建十数年,至今日才立下微薄功劳,也是有赖皇上福荫。皇上受天命眷顾,乃英明雄主,微臣敢不诚心敬仰?又怎会生此大逆不道之心。微臣升迁中军府,此番皆是多年肺腑之言,望皇上明察。”
好听话谁都喜欢。
皇帝微微一笑:“听爱卿如此剖白,朕总算知道,你是如何同内阁交好了。”
浙江总兵,手握数万精锐,如此关键的位置,光是用兵如神就能坐稳吗?
阿谀奉承,投其所好,金银、商铺、古玩、字画,流水一样送进历任首辅宅邸,不是花大力气和中央打好关系,他区区一个商人之子,这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坐。
傅成穆彻底定了心。
为人臣子,总不能是个完人。皇上手里握了他的把柄,才能用他用得安心。
他诚惶诚恐地叩头请罪。
“恕你无罪,”皇上果然轻拿轻放,“爱卿肺腑之言,朕也不是听不进去。若是国库充盈,增兵也就增了。可平反王、打蒙古这两仗已经快掏空国库,地方上又闹了几场灾祸,又花了不少,不是为这个,也不会连累到娘娘身上。日本远在海外,要摧其国本,更是用钱如泥沙。爱卿若能解了此题,朕再考虑增兵之事。”
傅成穆思忖片刻,回道:“恕微臣鲁莽……江南大户众多,不少是代代出仕的官宦世家。是否可号召这些大户捐纳军饷,朝廷恩威并施之下,应当有所收获。”
皇帝叹了口气:“恩威并施,朝堂上的官员大多出自江南,让他们对自己人下手……”摇摇头,“恐怕是纸上谈兵。”又笑,“你们兄妹,倒是不谋而合。要弄钱,都是一个路子。”
傅成穆低声道:“皇上若有决断,微臣愿包揽一切恶名。”
皇帝沉吟不语。
半晌,傅成穆再次开口:“皇上忧愁国库空虚,可若是日本覆灭,海禁之策解除,源源不断的白银将流入我朝。国库之困也将迎刃而解。”
“放肆,”皇帝沉声斥道,“海禁乃是祖宗之法,岂可轻易动摇?你言行无状,真当朕不敢摘了你的脑袋?”
傅成穆立刻谢罪。
皇帝冷冷道:“海禁防的不只是日本。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?从实说来!”
“是,”傅成穆深吸一口气,“我朝以前,浙江沿海对外通商,一直是富庶之地。自海禁实行以来,沿海日益贫困,百姓出海为盗之事屡见不鲜。堵不如疏,我朝天朝上国,地大物博,法兰西之流的贵族,甚至争相使用我朝的普通瓷器,以此为风尚。若朝廷出面与海外通商,何愁没有进益?何况……皇上可知,江南之地有流言,各大世家彼此行方便,暗中往海外派遣商船,坐收巨利。不富国,不富百姓,而富士绅官吏,岂有此等道理?”
皇帝没说话,只阴沉地俯视着他,殿中瞬间威压重重,傅成穆汗湿重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