绍桢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,皇帝冰凉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,他冷冷道:“我死了,你报仇了,可以解脱了,哭什么?”
绍桢低下头,双手捂住自己的脸,摸到满手湿润,她真的哭了。
她不能理解自己,明明都是她授意的,虽然事到临头有那么一瞬想改主意,可事发后也没后悔,在坤宁宫十几个时辰,一滴眼泪也没掉,为什么现在这么难过呢?
她有点讨厌自己这么虚伪,眼泪却不可自抑地越掉越凶。
皇帝用了点力气掰开她的手,低喝道:“不准哭!”
“叫你来,可不是为了看你这副丧气脸的!装也给我装个样子!事是你干的,哭给谁看!”
绍桢却忍不住哭出声来:“我不知道!我真不知道她下手这么快,我明明都改主意了。我早就后悔了……你让我怎么办,那是我的骨肉,我总不能当没看见,装聋作哑吧!你要是能好起来,我就不管这些了,我什么都不管了!你能不能好起来……”她哭着抓住他的手。
他明显很有些意外,凝视她的目光又有些悲哀,看着她哭了一会儿,释然般道:“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……”
绍桢大哭起来,拿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,哀求道:“我又有了,昨天刚诊出来的。我真的后悔了,你好起来吧,我们孤儿寡母的,以后怎么过呢?”
他的神情软和下来,却摇头唏嘘:“你见过谁吃了鸩毒还能活命的?我没几个时辰了。”有些苦恼地看着她痛哭流涕,轻轻叹了口气:“别哭了,吵得我头疼。你告诉我这么个好消息,我也告诉你一个吧——你儿子没死。”
绍桢愣愣地抬头,泪眼朦胧地看着他。
皇帝怕她不相信,解释道:“是真的。处理他的那个侍卫一直没有儿子,偷偷将他藏了起来,当自家儿子养。死的是条野狗,检查的人没仔细看,就这么蒙混了过去。他如今还在那侍卫家中养着,我昨晚才知道消息,没来得及告诉你。”
绍桢又悲又喜,整个人发出撕裂般的剧痛,哀恸大哭:“为什么这么对我,只要能早一天……”
皇帝说不出来让她别哭了。他真的快死了,纵然是九五至尊也抵不住生老病死,他想多听听她为自己哭,他也只有这么点时候了。
皇帝叹着气:“你抱着我吧,我太疼了,没什么力气。”
绍桢紧紧抱住他,恐惧和后悔像个无底洞,她有点绝望。
皇帝疲惫道:“你那天说,不喜欢照顾我的妃嫔和子女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我要是知道,就把她们都安排得远远的,不让你心烦。你怎么不早告诉我。”
绍桢无端地生了些怨恨。死到临头了,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伤她的心,看她更加内疚后悔,难道他就能多活几天吗?
她有些哽咽道:“你既然不喜欢,当初为什么要收?”
皇帝无奈:“孝字当头,我只是个无权的储君,难道要我忤逆父皇吗?”
绍桢不听,自顾自地哭诉她的委屈:“如果没有她们,那根本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,我早该对你死心塌地了……还没出月子,孩子就被你抱走,我日日夜夜,点灯熬油地考科举,你在宫里新婚燕尔,和别人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,我觉得不公平……你要是肯一心一意对我,我怎么会背叛你,这都是你的错!”
他很久都没说话,神情怅然:“你从来都不说这些,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。若是你提出来,我会想办法推掉的……现在说都晚了。”
她嚎啕大哭。
他眨了眨眼:“你要是这么舍不得,那就和我一起走吧。大明一朝,也不是没有殉葬的前例。”
绍桢哭不出来了。哪儿有殉葬的皇后?
他微笑起来:“我就知道你不肯。”视线眷恋地在她年轻的面孔上流转,期盼道:“我死以后,你会不会为我守寡?”
她用力点头。
他又是自得,又是威胁:“你不守也不行。我留了遗旨的,你敢和别人闹出什么风言风语,会有人代我收拾你。”轻轻叹气:“好好做你的太后,把孩子们带大,不知道这是个小子还是姑娘。”
他柔和地注视了片刻她的小腹,有些自责道:“是我不够小心。你身体还没恢复好,养胎要注意,生产时也得当心,别让歹人混了进来。”
绍桢干涸的眼泪再次汹涌而下。
皇帝尽力抬起手,用指腹轻轻刮了刮她潮湿的眼睫,声音柔软沙哑,像被她的泪水洗过:“别哭了,对孩子不好。我走以后,你要注意防范旧蒙古死灰复燃,不能放松戒备。攻打日本若是超过两年,便须尽快撤兵,国家消耗不起。”
“你哥哥这个人,目前还是忠诚的,但毕竟是个手握军权的武将,保不准日后,即使是亲兄妹,可你们也不是自小一起长大,须有防人之心。内阁里面,方泽仪可能不会听你的话,我帮你把他赶走。薛汝霖是能臣,不一定是忠臣,可以让他做事,但别让他做心腹。都察院的谭玮,刑部的赵希贤,翰林院的许芳洲,大同的吴联瑛,可依次入阁辅政。你是女人,朝廷可能不会服你,可以重用宦官,做好制衡。海禁放开和税法改革都要循序渐进,不能心急,做不完就留给宝哥,不要太累,保重身体……”
绍桢流泪不已,一一点头。
他渐渐停了下来,目不转睛地凝视她。
她的肩膀非常瘦削,看起来只剩了一把骨头,雪白优雅的颈项无力地垂下来,脆弱、楚楚动人、招人怜悯,美玉一般白润细腻的脸颊,显得如此娇美。
她还这样年轻,头发还这样乌黑,日后十年、二十年……日子这么长,会不会再也想不起他?
他万般不甘,紧紧握住她的手,恳求道:“跟我一起去了吧,我放心不下你,生同衾死同穴,你该为我做的!”
绍桢浑身巨震,流着泪亲吻他的脸,哭道:“死有什么怕的,早晚而已,我总要陪你的,可让孩子们怎么办……我有错,原谅我,来世换我赎罪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他的手攥得她生疼:“不能忘了我!”
“我永永远远记着你!”
“你发誓!”
“我若忘了你,让我骨肉分离,无后而终,让我永世不得超生!”
“好、好,”他终于满意,闭上眼睛,沙哑地呓语,“记住你的话,不能辜负我。国祚百年,都交给你了……”
常德四年十月,帝崩于乾清宫,年二十八。
隆尊位极,宛委山倾。
万古遗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