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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南走了四日,脚下的路渐渐软了。风里的水汽浓得能拧出水来,不是山涧的清润,是河湾的湿沉,裹着水草的腥气,踩在泥里都陷半寸。吴仙握着念归幡走到一道河湾时,幡尖突然往水里扎——河湾边泊着艘朽木船,船帮裂着缝,缝里长着水藻,船旁立着块半截浸在水里的石碑,碑上“古渡”二字被水蚀得发虚,“渡”字的“氵”旁早溶在水里,只剩个“度”字在碑面浮着,像被水泡胀的纸,轻轻一碰就要化。

岸边坐着个老渡夫,正用竹篙扒拉碑边的水藻。他裤脚卷到膝盖,腿上沾着泥,扒一下,水藻就缠在篙上,露出碑面更斑驳的痕。见吴仙站在岸边,他直起腰喘口气:“后生要过河?别等啦,这渡口早没人来啦。船漏了,碑也快塌了,再过些日子,连‘渡’字都怕要让水吞了去。”

吴仙蹲到碑边,指尖探进水里碰了碰碑面——水凉得刺骨,碑石吸足了潮气,摸上去发黏。念归幡贴着水面晃了晃,幡面映出团模糊的影:是“渡”字的字灵沉在水下,影边绕着水纹,像被水草缠着,动一下都带起串细泡,连“锻”字灵那点红光都透不出,只剩团软乎乎的虚影。他摸出老丈给的铁屑包,往碑边的水里浸了浸——铁屑还留着锻火的暖,刚沾着水就冒了点细汽,水面漾开圈涟漪,碑上的“度”字竟颤了颤,露出点极淡的白痕,像冻在冰里的光。

“早年可不是这样。”老渡夫把竹篙往船边一靠,“我年轻时撑船,这碑总亮着。那会儿南来北往的人都从这过,上了船就对着碑念‘渡者,载往来,接东西’,念得碑面发暖,连船帮上的‘船’字都跟着活——人踩着跳板上船时,‘渡’字的气能顺着板往人鞋上沾,到了对岸还暖乎乎的。”

他指了指河对岸:“后来修了桥,钢筋水泥的,车跑上去比船快十倍。人都往桥那边走,渡口就荒了。水一年比一年涨,先淹了跳板,再浸了碑根,最后连船都泊不住——老纸匠去年来过,蹲在碑边看了半晌,说字灵让水困着了,得用‘活土’垫,可河湾的泥都是淤的,哪来的活土?”

吴仙往河湾深处望,岸边堆着些枯芦苇,苇根缠着干泥,泥里还沾着点碎草。他从袖袋里摸出构树籽,往碑根没淹着的土上撒了撒——籽儿落在湿泥里,竟“啵”地钻进土,芽尖顶着泥冒出来,嫩茎往水里探,探到碑面时,水藻竟往两边退了退,露出“度”字的横画,画里凝着点极弱的光,像沉在水底的星。

“你听。”吴仙忽然按住碑顶。老渡夫停了手,竟听见水下传来“咕嘟”的轻响,是那缠在水草里的字灵动了动,影边的水纹散了点,往构树芽凑了凑。他想起后生给的铁坯,掏出来往碑石上擦了擦——铁坯还留着锻火的热,擦过的地方竟暖了些,水面的细汽更浓了,“度”字的白痕漫开,顺着碑面往下淌,滴在船帮上时,船缝里的水藻竟蔫了蔫。

“得让它摸着岸气才行。”吴仙捡起根枯芦苇,往岸边的干泥里戳了戳——芦苇杆吸足了土气,他捏着杆往碑边的水里插,杆尖挨着“渡”字的残痕时,泥屑顺着杆往下掉,落在水里竟不沉,像层薄絮裹着碑根,把潮气挡了挡。

他握着芦苇杆往碑上轻敲:“‘渡’,从氵,从度,氵者,水之流也;度者,人之往也——水载船,船载人,人记字,字才不沉。”敲得越轻,碑面越亮,“度”字的白痕突然往水里伸,像在找“氵”旁的影,构树芽的嫩茎跟着往水下钻,钻到水藻深处时,竟拽出团淡蓝的影——正是“氵”旁的字灵,被水草缠得久了,影都发虚,一碰着“度”字就颤了颤,慢慢往一块儿凑。

老渡夫突然往船上跑——船仓里藏着块没蚀透的旧木牌,牌上刻着“楫”字,是当年撑船的木楫上卸下来的。他举着木牌跑回来,往碑边一立:“楫跟渡是伴!当年木楫划水,‘楫’字的气能顺着水往碑上淌!”木牌刚挨着碑,“渡”字突然亮透了,“氵”旁和“度”字合在一块儿,水光裹着暖往周围淌——朽木船的缝竟自己收了收,水藻往远处退;河湾的水晃了晃,露出底下的石墩,墩上刻的“泊”字也透了点光,像刚睡醒揉了揉眼。

风从河对岸吹过来,卷着水汽往远处飘。吴仙抬头望,岸边的土路上跑过来几个娃子,是老渡夫的孙辈,刚从桥那边的村子跑回来,手里攥着野芦苇,见碑亮了都停住脚:“爷!那字在水里发光呢!跟你说的老早以前一样!”

大的那个举着芦苇往碑边凑:“爷说以前撑船时,字亮了就好渡人——我们帮你扒水藻!”娃子们蹲在岸边,用手扯碑边的水藻,扯得越欢,“渡”字的光越盛,连河面上都浮着层淡光,像铺了条光做的路,一头连碑,一头连对岸。

吴仙站起身时,念归幡往河湾东飘了飘。幡面的星纹又密了些,指的方向更偏东——那边的风里没水汽,却裹着点麦香,像是有刻着字的石碾在麦场沉眠。他知道,“渡”字的水脉续上了,老渡夫和娃子们会守着渡口,把枯船补好,让字灵跟着船桨走,而他得往有麦香的地方去。

老渡夫从怀里摸出个干芦苇杆,杆里塞着把河泥,递给他:“这泥是碑根的活泥,老摆渡的说泥里沾着‘渡’字的气,能让旱地上的字认水脉。你带着,往有麦场的地方走——要是遇着干得发裂的字,就把泥往字边抹抹,泥一润,字就知道有人来接它啦。”

娃子们也把刚扯的芦苇叶捆成束,塞他手里:“芦苇叶能引水路,要是字灵怕旱地干,你就把叶给它们看,说‘古渡的水都暖透啦,就等你们来歇脚呢’。”

吴仙把芦苇杆和芦苇叶妥帖收进袖袋,握紧念归幡往河湾东走。走到土坡上回头望,老渡夫正撑着竹篙往船上爬,娃子们在岸边拽着船绳喊“慢点儿”,“渡”字的光顺着水面往远处淌,淌过田埂的麦,淌过路边的草,像条软乎乎的水带,一头拴着古渡口的波,一头牵着坡外的路。

风里的麦香越来越清了。吴仙摸了摸袖袋里的芦苇杆,泥是凉的,却透着水汽的活——他知道,前面定有麦场的字在等,等河泥润气,等芦苇引脉,等把干裂的气脉,一点点泡软回来。

念归幡的星纹往东亮得更急了。吴仙迎着风迈开步,芦苇叶在袖袋里轻轻擦着铁坯,“沙沙”响,像在跟他说:“接着走呀……前面的字还等着润呢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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