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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到了望乡渡就软了下来。

从守书台往东北走了五日,竹林的清苦被水汽滤成了咸涩,风裹着河雾贴着水面漫,像无数双潮湿的手在拂人的衣襟。阿芷的两生草舒展开叶片,叶尖垂着颗水珠,映出河面碎银似的光,她轻声说:“草说这里的水……是哭的,每朵浪都含着话。”

吴仙握着念归幡,幡面指向望乡渡的星纹泛着水色的光,比守书台的墨色更柔,像被船桨搅碎的月光,指尖触到,能感觉到细密的震颤,像有人在水边一遍遍唤着名字。他抬眼望去,渡口卧在河湾处,老槐树的枝桠垂到水面,树根缠着半片旧船板,板上的裂痕里卡着些碎麻纸,被水泡得发胀,隐约能看出是信的边角。

“望乡渡原是军属候信的地方,”墨渊的镇山链在腕间轻晃,链环相碰的声音润得像浸了水,“三百年前军邮到了守书台,会先派快船送一批到这里,家里有人从军的,每天天不亮就来等。我师父说,老渡夫撑了一辈子船,不仅渡人过河,还帮不识字的老婆子念信,帮手笨的姑娘写回信,船桨上刻满了人名。”

三人踩着河滩的卵石往渡口走,石头被水浸得滑溜,脚心能感觉到河水漫过的凉。阿芷的脚边被块船板绊了一下,弯腰去扶时,两生草的根须缠上板上的裂痕,勾出几缕褪色的丝线,是信纸上脱落的朱砂,混着点胭脂的粉气。她把船板翻过来,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盼”字,笔画里嵌着细沙,像被无数手指摩挲过。

“是老渡夫刻的。”吴仙蹲下身,指尖拂过那个“盼”字,木纹突然亮起,映出个模糊的身影——个穿蓑衣的老者,弯腰在船板上刻字,手里的刻刀是片磨尖的船钉,刻得极慢,每刻一笔就往手心啐口唾沫,说:“得深点,不然水一泡就没了。”

“他的船桨比人老。”吴仙望着河面荡开的涟漪,念归幡上的水色光晕渐渐亮起来,把周围的雾都染成了淡青,“我师父说,那船桨原本是段枣木,被他握了五十年,桨柄磨得比鹅卵石还光,上面刻的人名层层叠叠,新名字盖着旧名字,像给河神递的花名册。”

墨渊的镇山链突然往下沉,链尖往老槐树的树根一挑,竟挑出个半朽的木盒。盒子被水泡得发胀,打开时散出股陈墨混着水汽的味道,里面装着几支秃笔、半块残墨,还有个油纸包,拆开一看,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,纸边都磨圆了,上面的字迹娟秀,写的多是“家中安好”“勿念”“小儿已会走”。

“是军属托他转交的回信。”阿芷的声音有点发潮,两生草的叶片贴着信纸,映出片晃动的影——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抱着襁褓,站在渡口边踮脚望,老渡夫撑船靠岸,从怀里掏出封信递过去,妇人的手在发抖,拆信时指甲掐进了纸里,看完后突然蹲在地上哭,眼泪砸在信纸的“平安”二字上,晕开一小片墨。

“老渡夫总在船上备着糖。”吴仙的指尖捏起那半块残墨,墨块上有个牙印,像是被人咬过,“谁家收到捷报,他就往人手里塞颗糖;谁家收到丧信,他就蹲在旁边陪着,把自己的旱烟杆递过去,说抽口吧,呛得慌就顾不上哭了。”

念归幡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,水色光晕化作一道光带,顺着河面淌出去。被光带扫过的水面,那些细碎的波纹突然亮起,映出无数个伫立的身影——有的是白发老妪,每天提着竹篮来,篮里装着给儿子留的饼,等不到信就把饼掰碎了喂鱼;有的是年轻媳妇,怀里揣着给丈夫绣的鞋垫,鞋垫上的“平安”二字被泪水泡得发暗;有的是半大孩子,举着自己画的画,画里歪歪扭扭的人举着长枪,他总问老渡夫:“我爹是不是也这样?”

幻象里的老渡夫有个习惯,每次撑船到河中央,就对着上游喊三声“平安”。有年汛期,河水涨得齐腰深,快船无法靠岸,他顶着暴雨游过去接信,回来时被浪拍在礁石上,额头撞出个大口子,却把信紧紧揣在怀里,水都没渗进去半点。他趴在船板上,用最后点力气把信摊开晾干,自己发着高烧躺了三天,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张屠户家的信送到了?他家婆娘怀着娃呢。”

他的船篷里总堆着些旧衣裳,都是从军属那里讨来的。有次来了个断了腿的伤兵,衣衫褴褛地坐在渡口,说想回家却没盘缠,老渡夫把船篷里的衣裳全给他,又塞了串铜钱,说:“衣裳是各家嫂子缝的,钱是凑的,回去吧,家里人等你比等信急。”伤兵要给他磕头,他却摆手:“给我磕啥,给河边的石头磕,它们看着你走。”

“他刻在船桨上的名字,有一半没能回来。”墨渊的镇山链绕着木盒转了一圈,链环上的清辉落在那些信纸上,信纸突然轻轻颤动,像是在呼吸,“我师父说,老渡夫临终前把船桨沉在了渡口,说这样那些没回来的人,就能顺着桨上的名字找到家。”

幻象里的最后一个身影,是雪天里的老渡夫。河面上结了薄冰,他凿开冰窟窿,把一碗热粥放在岸边,对着冰面说:“李家嫂子,你家柱子的信我烧给你了,他说在那边挺好,不用惦记。”粥碗边放着个布偶,是他用碎布缝的,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,“娃子别闹,你爹托我给你带个玩意儿,说开春就回来教你扎风筝。”

暮色漫过河面时,雾已经散了。阿芷蹲在老槐树下,把那个木盒放回树根的洞里,用河泥封好,又在上面摆了三颗石子:“草说他们在等,等信里的人回家……等不到也没关系,河水会把话捎到的。”

吴仙伸手握住念归幡,幡面上又添了一颗星辰,这颗星泛着水色的光,带着河雾的湿润和船板的朽味,星纹里淌着船桨划水的哗哗声、岸边的唤名声、信纸被泪水打湿的噗噗声,还有无数声被浪涛吞没的“回来了吗”。他忽然明白,有些等待不必被记载,磨秃的船桨,泡胀的信纸,河边的脚印,都是他们的碑铭。

“往西南走,是焚字炉。”墨渊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,霞光落在河面,像无数封信在燃烧,“我师父说那里有座石炉,三百年前有个老狱卒,专焚那些不能发的信,烧不完的字就刻在炉壁上,说火能烧纸,烧不掉人心头的字。”

阿芷的两生草转向西南,草尖的水珠滚落,在卵石上砸出个小坑,坑里的水影里映出座黑黢黢的石炉,炉口飘着点火星,像是谁刚添了柴,火星顺着风往西南飘,像无数个没写完的字在飞。

吴仙握紧了念归幡,幡面上焚字炉的星纹正亮着,那光芒带着烟火的灼热,像烧红的烙铁。他知道,那个老狱卒定是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灰烬里,每一粒火星都裹着未说出口的话,等风起时,就一字字地显出来。

望乡渡的风还在水面漫,卷着那些没寄出去的信的影子往西南飘,像是候信人的目光,在为他们引路。老槐树的枝桠还在拂着水面,树根缠着的旧船板被浪打得轻轻晃,像在催着:“快些,再快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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