卯时的紫彦城码头,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压在江面上,连栈桥的木柱都裹着层湿冷的水汽。墨家货船“墨字号”的船身刚撞开雾霭,船头挂着的铜铃便“叮铃”轻响,船夫老张叼着旱烟,踩着摇摇晃晃的跳板往岸上挪,烟杆火星在雾里闪了闪,他粗着嗓子喊:“搬货的弟兄搭把手!雪柔丝金贵,别磕着碰着!”
栈桥下的阴影里,老周正低头“补渔网”。他手里的梭子在网眼间穿梭,眼神却没离开货船,渔网是昨儿从码头渔户那借来的,网眼故意留了道没缝的破口,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。粗布衫领口沾着的鱼腥味,是他凌晨特意去江边泥滩滚了两圈蹭来的,可藏在袖管里的右手,指腹却泛着药膏的清凉,那是暗影教特制的“消痕膏”,能抹去指尖握过暗器的痕迹。
货船舱门打开,四个穿短打的“伙计”弯腰扛木箱。最左边的“伙计”叫阿三,粗布裤腿下藏着双软底靴,走路时脚尖先落地,没有半点寻常搬运工的沉重。他扛着木箱经过栈桥下时,故意脚下一滑,木箱往老周这边倾了倾,借着老周伸手扶箱的力道,将一个油纸包塞进老周渔网的破口,油纸包浸过蜡,里面是十二颗干缩的蛇胆,每颗都切了道小口,遇热会散出极淡的腥气,专引江边的“银环蛇”。老周指尖捏了捏油纸包的厚度,梭子在网眼上一挑,将破口缝住,动作快得像只是理了理网线。
码头东侧的茶摊,“张记凉茶”的幌子在雾里飘着。老板王二正用粗陶碗舀凉茶,指缝里沾着点淡黄色粉末,那是“瞌睡散”,掺在凉茶里无色无味,喝了的人半个时辰后会眼皮发沉,连握东西的力气都没有。他眼角扫过一辆刚停下的骡车,赶车汉子裹着灰布头巾,帽檐压得遮住半张脸,只露出右脸颊一道寸长的刀疤,那是暗影教的“刀疤陈”,昨夜密会时说好了,用骡车挡板下的铜盒装“迷魂熏”。
刀疤陈甩了甩马鞭,骡车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声响混在江风里。他跳下车,故意嗓门很大地喊:“王老板,来两壶凉茶!赶了半夜路,嗓子都冒烟了!”说话时,左手悄悄摸向骡车挡板,挡板内侧有个巴掌大的暗格,铜盒就藏在里面,盒盖有细缝,熏香点燃后,烟会顺着细缝飘进骡车车厢,再从车厢底部的透气孔散到地面,顺着石板缝往货堆方向渗。王二递凉茶时,右手飞快地接过刀疤陈塞来的“影”字铁牌,指尖捏着铁牌往茶桶下摸,茶桶底座有个凹槽,正好能卡住铁牌,连一丝缝隙都露不出。
货堆旁,一个穿青布长衫的“账房”正低头翻账本。他手里的毛笔没沾墨,翻页时总在第三页停留,那页账本夹层里藏着三根“蚀木针”,针尖裹着绿色药水,能在三个时辰内把木箱锁芯蛀成粉末。他假装被风吹乱了账本,弯腰捡书时,左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蚀木针,对准装雪柔丝的木箱锁芯轻轻一戳,针身细如发丝,戳进锁芯时连木屑都没掉,他顺势将账本往锁芯处挡了挡,遮住针尾,起身时还故意拍了拍木箱,笑着对搬货的伙计说:“这箱子沉,你们小心点,别把锁磕坏了。”
老周补完渔网,扛着网往江边走。路过水井时,他假装打水,水桶刚放进井里,右手悄悄摸出枚刻着“金”字的木牌,木牌是用金家布庄的废木料做的,边缘还沾着点金家特有的“胭脂红”染料。他将木牌缠在水桶提绳的缝隙里,提水时故意晃了晃桶,木牌“扑通”掉进井里,顺着水流沉到井底,与井底的淤泥混在一起,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刀疤陈喝完凉茶,甩着马鞭准备走。路过货堆时,他故意让骡车轱辘碾过一块小石子,石子弹起来,正好砸在货堆最外层的木箱上。趁着伙计们回头看的功夫,他右手飞快地扯了扯骡车后的麻绳,麻绳上系着个指甲盖大的铜铃,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只有藏在暗处的人能听见,这是“陷阱已布好”的信号。老周在江边听见铃声,将渔网往渔船上一扔,假装整理船绳,实则盯着货堆方向,他看见“账房”正往土里埋东西,是枚烟火信号弹,引线露在外面,只要有火星溅到,就会炸开浓烟。
王二见刀疤陈走了,悄悄从茶桶下摸出“影”字铁牌。他走到灶膛前,假装添柴火,将铁牌扔进灶膛,铁牌是生铁做的,遇火很快就烧红,最后化成铁水,混在柴火灰烬里,连点痕迹都没剩下。他用烧火棍拨了拨灰烬,转身给刚过来的船夫倒茶,语气和往常一样:“李船夫,今儿江上雾大,您开船可得慢些,别撞着暗礁。”李船夫笑着接过茶,喝了一口,完全没察觉碗沿沾着的“瞌睡散”粉末。
“账房”埋好信号弹,指尖在泥土上轻轻拂过,将痕迹抹得干净,才弯腰收起账本。路过装雪柔丝的木箱时,他袖口微晃,一枚油纸包从指间滑出,藏在掌心,那是暗影教特制的“蚀丝虫”卵,颗粒比芝麻还细,裹在浸蜡的油纸里,防潮又隐蔽。他故意顿住脚,装作鞋绳松了,单膝跪地,借着系鞋带的动作,将油纸包塞进木箱底部的缝隙,指尖还轻轻推了推,确保不会掉落。油纸遇潮会慢慢化开,只需半日,虫卵孵化出的蚀丝虫就能把丝帛蛀成碎末,想到这里,“账房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。
刚系好鞋绳起身,身后突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。一个穿粗布衫的小孩举着颗小石子跑过来,见木箱敦实,便抬手将石子扔了过去,石子带着轻响擦过货堆,正好蹭到信号弹的引线,火星“滋啦”闪了闪,又迅速灭了。小孩没察觉异样,咯咯笑着跑远了,“账房”却惊出一身冷汗,盯着引线看了半晌,确认没留下隐患,才压了压帽檐,转身隐入渐散的晨雾里,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。
晨雾像被朝阳慢慢掀开,金色的光从江面探出头,洒在码头的石板路上,连木柱上的水汽都泛着暖光。搬货的伙计们还在忙碌,肩扛手提间,木箱上“雪柔丝”的朱红印记在阳光下格外醒目,有人擦着汗喊“再加把劲,早搬完早歇工”,声音混着江风,满是寻常码头的烟火气;茶摊的烟囱里升起袅袅青烟,王二用粗陶壶往碗里倒着凉茶,见有船夫路过,还笑着招呼“来碗凉茶解解暑,刚晾好的”;老周坐在渔船上,手里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穿着渔网,目光却总越过江面往货堆飘,见“账房”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才悄悄松了口气,继续低头摆弄渔网,仿佛只是个寻常等待开船的渔户。
江面上,“墨字号”货船的船帆渐渐升起,船尾挂着的铜铃随着水波轻轻晃动,“叮铃”声越来越远,慢慢消失在江雾尽头。
与此同时,刀疤陈赶着骡车出了码头。他没走热闹的主街,专挑僻静的小巷绕,灰布头巾压得极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右颊那道寸长的刀疤。右手始终按在骡车挡板上,指腹能摸到暗格里铜盒的轮廓,里面的迷魂熏已燃尽,余烟正顺着透气孔慢慢散干净,不会留下半点痕迹。转过第三个拐角,巷尾破庙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从里推开,暗影鬼手裹着黑袍站在门槛后,帽檐下的眼睛扫过骡车,声音压得像巷里的风:“都妥了?”
“妥了。”刀疤陈跳下车,掀起挡板暗格,铜盒里的熏香只剩半截灰烬,“迷魂熏散得差不多了,货堆周围的石板缝里都渗了味,三个时辰后药效最浓。还有‘影’字铁牌,王二已经烧了,没留痕迹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阿三和账房那边也传了信,蛇胆塞进老周的渔网,蚀木针戳进了锁芯,蚀丝虫卵也塞到木箱底了,就等……”
“就等三日后墨家的船送雪柔丝去西域商户的货仓。”暗影鬼手打断他,指尖敲了敲庙门的石墩,“那船走的是内河,途经‘黑风口’时水流最急,到时候信号弹一炸,浓烟能遮半个江面,咱们的人再趁机上船,木箱锁芯早被蚀木针蛀烂了,一推就开,蚀丝虫也该把里面的雪柔丝蛀得差不多了。”
正说着,老周扛着渔网走进来,粗布衫上的鱼腥味还没散。他将渔网往墙角一扔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正是早上阿三塞给他的蛇胆,此刻已少了两颗。“江边的银环蛇我引了两条到货堆附近,藏在栈桥下的石缝里,只要蛇胆的腥气再浓点,它们就会爬出来。”他擦了擦手上的潮气,“还有金家的木牌,我扔井里了,井水是码头伙计常喝的,墨家的人迟早会发现。”
暗影鬼手点头,走到破庙中央的石桌前,铺开一张码头地形图。指尖划过“黑风口”的位置,眼底闪过阴翳:“三日后卯时,墨家的船会经过黑风口。到时候,珠煞带着血影卫的人在岸上埋伏,用弩箭射船帆;骨音在船上接应,用骨笛引蛇,那些银环蛇怕笛声,只要骨音吹特定的调子,蛇就会往船舱里钻,墨家的人顾着防蛇,咱们正好抢货。”
他顿了顿,又指向地形图上的“芦苇荡”:“得手后,把蛀坏的雪柔丝扔进江里,再把金家的染料撒在岸边,墨家的人看见染料,定会以为是金家干的,到时候两家斗起来,咱们坐收渔利。”
刀疤陈和老周对视一眼,都点了点头。老周忽然想起什么,皱着眉说:“今日在码头,有个小孩扔石子差点蹭到信号弹引线,还好没炸。要不要再补一枚信号弹?”
“不用。”暗影鬼手摆了摆手,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几枚更小的信号弹,“这是‘袖珍款’,引信更短,到时候让账房再去补一枚,藏在船帆的绳索里,只要船帆一动,摩擦生热就能引爆炸弹,比之前的更保险。”
正说着,庙门外传来轻响,账房提着长衫下摆走进来,手里的账本还夹在胳膊下。他走到石桌前,翻开账本第三页,夹层里的蚀木针只剩一根:“两枚蚀木针都用了,分别戳在最上面两个木箱的锁芯里,药水三个时辰后生效,现在应该已经开始蛀了。”他又从袖管里摸出个油纸包,“蚀丝虫卵还剩半包,我想着留着备用,万一船仓里还有其他装丝帛的箱子,也好再放些。”
暗影鬼手接过油纸包,塞进怀里:“想得周全。三日后你跟着骨音上船,负责开木箱,记住,只开装雪柔丝的箱子,别碰其他货,免得引起墨家的人怀疑。”
账房点头应下,又说:“今日在茶摊,王二给搬货的伙计掺了瞌睡散,估摸着现在伙计们已经开始犯困了,墨家要是派人来查,说不定能发现他们偷懒,先乱了墨家的阵脚。”
“好。”暗影鬼手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冷笑,“现在就等三日后。只要雪柔丝毁了,墨家跟西域商户的合约就黄了,金家再趁机递上‘改良版西域金线’,紫彦城的布庄生意,就该是咱们说了算了。”
他抬手看了看天色,朝阳已经升得很高,巷子里传来零星的脚步声。“都散了吧,别在这扎堆。三日前夜,还在这破庙汇合,谁都别迟到。”
刀疤陈、老周和账房相继从破庙后门离开,黑袍扫过门槛的轻响被巷风吞没,只留下满院沉寂。暗影鬼手将地形图叠成方块塞进怀中,指尖摩挲着铜盒边缘残留的熏香灰,指腹还能触到细碎的灰粒。他转身往庙内暗处走,供桌下藏着个暗格,掀开木板,里面半瓶“蚀丝虫”卵泛着冷光,旁边几张空白的金家布庄契书裹在油纸里,边角被潮气浸得发皱,像极了此刻紫彦城商界里,那些藏不住的暗涌。
自中秋商会那场风波后,紫彦城的商气便像被泼了碗凉茶水,骤然失了往日的热络。从前街巷里此起彼伏的“谁家新货最时兴”的吆喝声淡了,换成百姓攥着布样低头细辨的轻语、捻着粮米数颗粒的指尖;连掌柜们对账的算盘声,都比往常慢了半拍,谁都怕再踩进“以次充好”的坑,整座城的生意,也跟着裹上了层谨慎的滞涩。
倒是墨家的铺子,像不经意撒在城池里的籽,没刻意凑成一片,却在街巷各处扎了根,织锦巷里有家门楣刻着桂花的布铺,粮米街上的粮铺木牌早被风雨磨得模糊,珍宝巷的杂货铺挤在玉器行中间不惹眼,酒肆街的小酒坊只靠粗陶碗招揽客人。这些看着不起眼的铺子,偏偏正悄悄搅动着紫彦城的商脉。
织锦巷的晨雾刚被风揉散些,石板路上还沾着潮润的水汽,沈记绸庄的伙计阿福就蹲在门槛上擦算盘。红木算盘珠被他用布擦得发亮,指腹反复蹭过珠缝里的灰,目光却黏在斜对面,那家门楣刻着小桂花的布铺前,早围了三三两两的客人,连风里都飘着几分热闹气。
穿宝蓝锦缎的张夫人站在最前头,正让布铺掌柜展开一匹水纹绫。料子在晨光里泛着柔光,她指尖贴着布面来回摩挲,连语气都软了几分:“你瞧这织法多密实,上次给老太太做的夹袄,洗了三回都没走形,连针脚都没松半分。”说着又扯了扯布角,“再给我量两匹,做里子配貂皮袄正好,剩下的布头儿也别扔,给丫鬟们做帕子刚好。”
布铺掌柜笑着递过软尺:“夫人要是喜欢,再挑两匹?这水纹绫做里子,配您库房里的貂皮袄正合适,寒冬里裹着暖和。”张夫人目光扫过货架,指尖在素色细布上轻轻划了划,又道:“再拿两匹这个,给下人们做冬衣,这布厚实,价钱也公道,省得她们总念叨去年的料子薄,冻得缩手缩脚。”
旁边等着的刘妇人早按捺不住,指着一匹粉白印花布凑上前:“掌柜的,这布多少钱一尺?我想给我家姑娘做件罩衫,看着软乎乎的,正适合秋凉穿。”布铺掌柜刚要回话,又有两个丫鬟模样的姑娘挤进来,问起了布角缝着“足尺足寸”布条的细棉布,你一言我一语的,把布铺前的氛围衬得愈发热闹,连风里都裹着几分烟火气。
斜对面的阿福看得发怔,手里的算盘珠没攥稳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石板路上。他慌忙弯腰去捡,指腹刚触到冰凉的木珠,布铺掌柜那句“足尺足寸”又飘进耳朵里,像根细刺扎在心上,去年沈记为了省成本,每匹布都短了三寸,当时客人没挑明,可如今有了墨家布铺的对比,谁还愿意吃这个亏?
他刚把算盘珠捏在手里,账房先生的声音就从沈记绸庄里传出来,带着几分催促:“阿福!还蹲在门口做什么?掌柜的在里头等你半天了!”
阿福心里一紧,攥紧算盘就往账房跑。刚掀开门帘,就见沈记绸庄的掌柜沈博文坐在太师椅上,指尖点着账本上的红痕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见他进来,沈博文把账本“啪”地摔在桌案上,瓷杯里的茶水都晃出了边:“你自己看!往年这个时候,沈家的蜀锦早订出去大半,今年倒好,这都半个月了,才卖出去两匹!你说,这生意还怎么做?”
阿福缩了缩脖子,盯着账本上刺眼的红痕不敢吭声。沈博文手指敲着桌面,语气里满是火气:“昨日让你去对面探探,他们的布到底好在哪?你倒好,去了半个时辰,回来就说‘布不错’,我养你是吃干饭的?”
“掌柜的,我真去看了!”阿福连忙解释,声音都带了点急:“我假装买布,摸了那匹水纹绫,织得比咱们家的蜀锦还密,手感软和,价钱却便宜两成!更要紧的是,他们的布角都缝着小布条,上面写着‘足尺足寸’,我特意让掌柜的量了,一尺就是一尺,半分都不少。”
沈博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,指节捏得发白:“足尺足寸?咱们的蜀锦差了多少?”阿福头埋得更低,声音细若蚊蚋:“去年您说要省些成本,每匹布都短了三寸……当时没人较真,可如今有了对比,客人都……”
“够了!”沈博文猛地打断他,手掌拍在桌案上,茶杯都晃了晃:“难怪客人都往对面跑!你现在就去库房,把所有蜀锦都重新量一遍,每匹都缝上‘足尺’的布条,再把价钱降一成!要是再卖不出去,你也别在沈记待了!”
阿福应声就要往外跑,刚到门口就和人撞了个正着。抬头一看,是沈家长子沈子瑜,他穿着青衫,手里攥着匹布样,脸色透着几分凝重:“爹,我刚从西域商户那边回来,他们说今年的蜀锦订单,要先看看墨家的布样,再做决定。”
沈博文猛地站起身,茶杯“哐当”撞在桌角,溅出的茶水打湿了账本:“看什么看!墨家的布哪有咱们的蜀锦好?不过是些寻常细布,也敢跟沈家的百年字号比?”沈子瑜叹了口气,把布样递过去:“爹,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。西域商户说,墨家的布不仅足尺,还经洗不褪色,咱们的蜀锦去年就被人投诉过褪色,要是再不想办法,这订单真的要黄了。”
沈博文盯着那匹布样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木纹,木刺勾着指尖,却没觉出疼。墨家布样上细密的针脚、均匀的织法,像面镜子,照出沈记蜀锦的粗糙。他沉默半天,终于摆摆手,声音里没了之前的火气,只剩掩不住的疲惫:“知道了,你先去库房盯着,别让阿福量错尺寸,也别让他偷工减料。”
沈子瑜接过布样,见父亲眼底的红血丝,终究没再多说,只点头应下,轻手轻脚退出账房。门帘落下的瞬间,沈博文的叹息声在屋里散开,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目光落在账本上的红痕,那是一笔笔未成交的订单,像一道洗不掉的疤,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。
与此同时,城西粮米街的空气里,飘着新米的清香。柳记粮行的少东家柳明轩站在柜台后,目光紧盯着伙计往粮囤里倒米。白花花的米粒落在囤中,发出细碎的“沙沙”声,可他眉头始终没松开,见伙计刚要放下米筛,立刻开口:“等等,再筛一遍!让账房先生过来盯着,一颗碎米壳都不能有!”
伙计手里的米筛顿在半空,脸上露出为难:“少东家,已经筛三遍了,再筛米粒该碎了,反而影响品相。”柳明轩脸色一沉,指尖敲了敲柜台:“让你筛你就筛!要是客人挑出碎米壳,这损失你担得起吗?”伙计不敢再争辩,拿起米筛重新弯腰忙活,细密的筛网晃动着,偶尔有几粒碎米壳落在地上。
账房先生捧着账本走过来,书页被指尖翻得发皱:“少东家,这是上个月的账目,比去年同期少了三成,库房里还堆着五千斗新米,再卖不出去,赶上回潮天就要发霉了。”柳明轩接过账本,指尖捏着纸角用力,指节泛白:“官府的采买单子呢?往年这个时候,早该订出去大半了。”
“衙役昨儿来传话,说今年的采买要再看看,”账房先生压低声音,眼神往巷尾瞟了瞟,“还说……府里老爷尝了墨家的米,说煮粥不糊底,想优先考虑他们家。”
柳明轩猛地把账本摔在柜台上,瓷杯里的茶水溅出几滴:“墨家的米有什么好?不过是些寻常稻子,哪有咱们柳家的贡米精细?柳家在朝中有人脉,官府怎么能舍近求远?”话音刚落,就看见老主顾李婶提着竹篮走过来,他连忙压下火气,挤出笑脸迎上去:“李婶,来买新米啊?刚到的稻子,筛了三遍,颗颗匀净,煮粥最香。”
李婶却没往粮囤挪步,反而转头望向巷尾:“明轩啊,我还是去墨家粮铺看看吧。上次在你这买的米,里面掺了些碎米壳,煮粥总糊底,你李叔念叨了好几回。”
柳明轩急得往前凑了凑:“李婶,这次真不一样!我让伙计筛了三遍,保证没碎米壳,您买半斗试试?不好吃您来退!”李婶摇了摇头,脚步没停:“不了不了,墨家的米我尝过,颗颗饱满,煮出来的粥又香又稠,价钱还跟你家一样,我还是去那边省心。”
看着李婶的背影消失在巷尾,柳明轩站在柜台后,心里发慌。昨日柳家老爷子把他叫进书房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,老爷子手指点着粮行的祖训,语气沉重:“柳家的粮行靠的是薄利走量,要是官府的单子没了,库房里的新米压着卖不出去,咱们就要亏大本了。”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银锭,突然拔高声音:“账房先生!让伙计再筛两遍米!一共五遍!务必把碎米壳都筛干净!再去准备些小布袋,每袋多装半两,给老主顾当添头!”
账房先生愣了愣,虽觉得五遍筛米有些费时,却还是应声拿起米筛往库房走。柳明轩独自站在柜台后,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巷尾,墨家粮铺前排着长队,客人的谈笑声裹着新米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,像一根细刺,轻轻扎在他心上。他攥紧拳头,指节泛白,心里再清楚不过:柳记粮行靠着“薄利走量”撑了这么多年,要是再留不住客人,祖辈传下来的招牌,迟早要砸在自己手里。
风卷着粮香掠过街巷,城南珍宝巷的热闹却与粮米街不同。这里满是珠玉碰撞的轻响、商贩招揽客人的吆喝,温记玉器铺的掌柜温成海却对着一面铜镜出神。镜架上摆着支新雕的玉簪,缠枝莲纹样刻得繁复精巧,玉质莹白透亮,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,一看就价值不菲。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沉,指尖反复摩挲着玉簪的纹路,连指腹都因用力而泛了红,眼底满是说不清的焦躁。
“爹,我来拿支簪子配新裙子。”温家小姐温若曦掀开门帘走进来,粉色罗裙衬得她格外娇俏,发髻上却插着支木雕桂花簪,小巧的花瓣雕得栩栩如生,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木色光泽。
温成海看见那支木簪,火气瞬间涌了上来:“若曦!你怎么戴这种便宜货?温家的小姐,出门插支木头簪子,传出去别人还当咱们温家败落了!”
温若曦撇了撇嘴,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木簪:“谁说是便宜货?这是隔壁墨家杂货铺买的,才五个铜板!戴着轻,不压脖子,而且这桂花雕得多真啊,比你这重得要死的玉簪好看多了。”她说着,伸手拿起镜架上的玉簪,刚举到耳边就皱起眉:“你看这支,戴一会儿脖子就酸,还要五十两银子,除了那些有钱的老太太,谁会买啊?”
温成海气得把玉簪摔在桌案上,玉簪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:“五十两怎么了?温家做玉器生意三代,靠的就是这‘精致贵重’四个字!你看隔壁的杂货铺,卖的都是些竹编香囊、木雕挂件,哪有咱们的玉器体面?”
温若曦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从袖袋里掏出个竹编香囊:“可人家的东西实用啊!这个香囊才两个铜板,装香料正好,我买了五个给丫鬟们分了。你这玉器铺,除了富贵人家偶尔来逛逛,平时连个人影都少,我都听见伙计们私下抱怨,说这个月的月钱要发不出来了。”
温成海的脸色更难看了,刚要反驳,伙计就捧着账本走了进来,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:“掌柜的,这是这个月的销量,玉佩只卖出去三枚,比上个月少了一半。隔壁杂货铺的竹编香囊天天卖空,还有那木雕簪子,一天能卖二十多支。”
温成海接过账本,手指都在抖:“怎么会这样?咱们的玉器哪里比不上那些小玩意儿?”伙计犹豫了一下,还是如实说道:“客人说,墨家的东西虽然便宜,可样式新颖还实用,不像咱们的玉器,除了好看没别的用处,价钱还高得吓人。”
温成海坐在椅子上,半天没说话。昨日温家老爷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:“成海,别再抱着‘贵重’的架子不放了,试试做些便宜的银簪、银镯,百姓买得起才会来。再这样下去,温记玉器铺,迟早要关门。”
他叹了口气,看向还在把玩竹编香囊的温若曦:“若曦,你去隔壁杂货铺,把他们的木雕簪子、竹编香囊各买些回来,我看看样式。”
温若曦眼睛一亮,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:“好啊!我早就说他们的东西好看,你终于肯听我的了!”说着就掀开门帘跑了出去。
温成海看着镜架上的玉簪,指尖还残留着玉质的冰凉,心里却五味杂陈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玉簪上,折射出的光有些刺眼,他盯着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样,忽然觉得这守了三代的“精致”,竟像层厚重的壳,从前是温家的体面,如今却成了绑住手脚的绳,或许真的跟不上如今的日子了。
风带着珍宝巷的珠玉气掠过街巷,城北酒肆街的气息却换了模样。风里裹着浓淡交织的酒香,秦记酒坊的酒保老秦靠在门框上,手里的擦布反复蹭着酒壶,目光却总往斜对面飘。墨家酒坊的伙计小顺正端着粗陶碗来回跑,嗓门亮得能盖过街边的吆喝:“桂花酒,两文钱一碗,不好喝不要钱!”路过的商客听见,脚步都往那边偏,不大的酒坊里很快坐满了人,划拳声、谈笑声混着清甜的桂花香飘过来,衬得秦记这边愈发冷清,连门口的酒旗都显得没了精神。
老秦手里攥着个描金酒壶,里面是秦记的宫廷贡酒,一壶要五十文。可从开门到现在,这酒只卖出去两壶,他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壶身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刚要转身进屋,就看见熟客商主张老板提着行囊走过来,老秦连忙迎上去,脸上堆起笑:“张老板,难得来一趟,来壶贡酒尝尝?刚开封的,这香气,紫彦城找不出第二家!”
张老板却摆了摆手,脚步没停:“不了不了,我去对面喝碗桂花酒。你们家贡酒是好,可一碗就要五文钱,墨家的才两文,喝着还顺口,不掺水。”老秦急得往前拦了拦:“张老板,这话可不能乱说!咱们的贡酒是宫里都认的,哪能掺水?都是正经粮食酿的,比墨家的米酒金贵多了!”
张老板停下脚步,笑着拍了拍老秦的肩:“我知道没掺水,可你们往年为了省成本,每壶酒里的桂花都少放些,喝着总差那么点香味。墨家的不一样,那桂花酒喝着满是桂花香,踏实。你看街上的人,都往那边去,我也去凑个热闹。”说完,便朝着墨家酒坊的方向走去,很快就融入了那片热闹里。
老秦站在原地,心里像被什么堵着。昨日秦记酒坊掌柜秦万山把他叫进账房的场景又冒出来,秦万山手指点着账本上的红印,眉头皱成一团:“今年的桂花酒销量差成这样,都是因为墨家。你去对面探探,他们的酒到底加了多少桂花,咱们也加,绝不能让他们把客人都抢了!”
他攥紧酒壶走进账房,秦万山正坐在桌前,手里的算盘拨得有气无力,见老秦进来,头也没抬:“怎么样?探到了吗?”老秦把张老板的话复述了一遍,声音透着几分无奈:“张老板说,咱们的贡酒少了桂花,没墨家的香。”
秦万山猛地抬起头,眼底满是疲惫,却又带着几分狠劲:“我知道了。你现在就去库房,把所有晒干的桂花都搬出来,每壶酒多加两倍!再把贡酒的价钱降两成,不管怎么样,先把客人留住再说!”
老秦愣了愣,下意识开口:“掌柜的,多加两倍桂花,成本就上去了,降价后更是没什么利润了……”“利润不重要!”秦万山打断他,手掌拍在桌案上,“要是再没人来,秦记酒坊都要关门了,还谈什么利润?快去!”
老秦应声往外走,路过门口时,又瞥见墨家酒坊里满座的客人,小顺正笑着给客人添酒,那场景刺得他眼睛发涩。他知道,秦记这次是真的急了,要是再追不上墨家的脚步,这百年的酒坊招牌,恐怕真的要保不住了。
秦万山坐在账房里,目光黏在窗外。对面墨家酒坊的笑声裹着桂花香飘进来,像一根细针,一下下扎在心上。他拿起桌上的酒盏,往里面倒了些贡酒,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,却没了往日的光泽。抿一口,舌尖尝不到熟悉的醇厚,只剩满嘴的苦,从前秦记的酒旗一挂,商客能排到巷口,如今却连熟客都往对面跑,往后的日子,怕是要越来越难了。
与此同时,金家布庄的氛围却冷得像冰窖。伙计们趴在柜台上打盹,头一点一点的,柜台后的布匹蒙着层薄灰,连苍蝇都懒得停留。金启安站在二楼窗边,手指攥着几张信纸,纸角被捏得发皱,指节泛白。他望着巷子里来往的人影,目光扫过斜对面热闹的布铺,心里的火气混着焦躁,烧得他胸口发闷。
“老爷,茶来了。”王福端着茶走进来,见地上散落着几张信纸,吓得大气不敢喘。那些信纸上,有的写着“金家借的五百两银子,限三日内还清,否则去官府告你”,有的写着“终止与金家的金线合作,因金家金线掺假,影响店铺声誉”,最狠的是柳家的信,写着“若金家再拿不出合格的金线,就去官府告你欺诈,追究法律责任”。
金启安把信纸扔在地上,脚狠狠踩了踩:“一群势利眼!往年我金家风光时,谁不是围着我转?沈家求着我给他们供货,柳家请我去喝宴,温家、秦家都来巴结我,如今不过是暂时不顺,就都来落井下石!”
王福弯腰去捡信纸,声音发颤:“老爷,沈家、柳家、温家、秦家的人,上午又派人来催了,说要是再不给答复,就真的去官府了。”金启安猛地转身,茶杯“哐当”砸在地上,瓷片溅了一地:“去就去!我金家怕他们不成?等三日后,墨家的雪柔丝没了,西域商户没了货源,还不是得求着我金家?到时候我不仅能还上钱,还要让这些人都来给我赔罪!”
他走到书架前,伸手按住《论语》的书脊,轻轻一推,书架后露出一个暗格。暗格里放着一叠泛黄的账本,账本上记录着金家这些年掺假、偷税的证据,西域金线用铜丝裹金粉,布庄的布匹短尺,粮铺的米里掺沙子,还有偷税漏税的明细。这是金家的命根子,也是他最后的底气。
金启安拿起一本账本,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,眼底满是狠戾:“墨家现在越得意,三日后摔得就越惨!只要毁了雪柔丝,墨家就会身败名裂,紫彦城的布市,还是我金家的!”王福站在旁边,不敢说话,只觉得账房里的空气越来越冷,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落在账本上,却没半点暖意。
金启安把账本放回暗格,书架缓缓归位。他走到窗边,望着墨家布铺的方向,那里依旧热闹,客人的笑声像一把刀,扎在他心上。可他不知道,暗格角落的蛛网里,正藏着一只小小的蜘蛛,慢慢织着网,那网,不仅要网住墨家,还要网住他金家,网住所有藏着秘密的人。紫彦城的商海,正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暴,而这场风暴的中心,就是三日后的“墨字号”货船,和那批看似普通,却牵动着所有人神经的雪柔丝。
而此刻的栖月幽庄,墨泯正坐在书房里,手里拿着小斯送来的纸条。纸条上写着“沈记布铺加了足尺标记,柳记粮行多筛米,温记做银簪,秦记添桂花”。墨泯指尖轻轻敲着桌面,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,中秋商会那桩事,她要的不是拆穿金家,而是让紫彦城的商家明白,诚信才是立根之本。可报告里提到的码头异常,又让她皱起了眉:茶摊伙计的手太干净,骡车挡板的暗格,货堆旁的腥气,还有那个画着“影”字的铁牌……这些绝不是金家能做到的。
“岑儿。”墨泯喊了一声,岑儿立刻从门外走进来。“让苍儿去查那个‘影’字标记,还有盯着金家的动静,然后去黑风口看看,顺便告诉船老大,三日后的船,改走芦苇荡的航线。”墨泯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再让织锦巷的布铺掌柜,多准备些桂花布,天冷了,百姓该做冬衣了。”
岑儿应声退下,书房门扉轻合的声响被风揉散,只剩墨泯独自立在窗前。院外的石榴树缀着满枝红果,风过处,叶子簌簌落在青石板上,滚到墙角便没了动静,倒让这静谧里多了几分秋日的脆意。她望着天边那道被朝阳染金的薄雾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发间的桂花簪,簪头珍珠映着晨光,暖得像那日集市里,诗言替她拂去的糖霜。
昨日诗言趴在窗边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,软乎乎的声音裹着期待:“等雪柔丝的船平安到了,咱们去织锦巷挑布,给你做件新的长衫。”想到这儿,墨泯眼底泛起柔意,指尖轻轻碰了碰袖口的墨纹,那是诗言上次帮她缝补时,特意绣上的小纹样。
风又卷着片石榴叶落在案头,她弯腰拾起,叶脉脆得一碰就响。这时才想起清晨递来的简讯,只寥寥一句“码头货堆周边似有异常,待进一步探查”,没说具体缘由,却让她心里悄悄存了丝隐忧。视线越过院墙往城南码头的方向飘,晨雾该散了,不知“墨字号”货船的伙计们,此刻是否已将雪柔丝清点妥当。
她没去深想金家近日的沉寂,也没细究那“异常”藏着什么门道,只望着巷口渐渐清晰的人影,等着青岑带回进一步的消息。阳光慢慢爬过窗棂,落在案头的石榴叶上,将叶脉照得透亮,倒让这等待的时光,多了几分沉稳的底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