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国府的晨露总比别处更缠绵些,黏在雕花窗棂上不肯走,被天光一照,便化作细碎的虹,映得花凝玉鬓边的珍珠簪子也泛着暖光。她执起玉筷,夹了块芙蓉糕放进白景鸿碗里,瓷勺碰着碗沿的叮当声,在寂静的晨膳时分显得格外清亮。
“尝尝这个,新厨子做的,比府里的多放了层蜜,甜得正好。”她的声音软绵,尾音像被晨露浸过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。
白景鸿咬下一口,软糯的米香混着蜂蜜漫开来,却没心思细品。他望着妻子眼角那抹刻意压下去的愁绪,伸手覆在她手背上,她的指尖总比常人凉些,此刻更是沁着凉意。“还是你挑厨子的眼光好。”他笑了笑,指尖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,“只是这糕再甜,也甜不过你前日给我炖的银耳羹。”
花凝玉被他说得耳尖发烫,抽回手去绞帕子,绣着的缠枝莲纹被捏得发皱:“都多大年纪了,还说这些。”话虽嗔怪,嘴角却弯着,“对了,言儿去别院几日了?昨日还念叨着她前儿托人送的酸菱角,说要留着给你下酒呢。”
“算着今儿该是第八日了。”白景鸿放下筷子,目光落在她鬓边那支珍珠簪上,那是去年生辰他寻遍江南才得来的东珠,她总说太贵重,却日日戴着。“许是玩得忘了时辰,这孩子自小就这样,见了新鲜景致就什么都抛脑后了。”他顿了顿,忽然握住她的手,“下午得空,去墨泯那瞧瞧?看看她是不是真把我们这两个老的忘到九霄云外了。”
花凝玉抬眼睨他,眼尾的笑纹里藏着几分促狭:“您还是留着处理公务吧。前日李大人还递牌子说盐引的事棘手,这会子倒有空惦记孩子了?”她夹了个翡翠烧卖放进他碗里,“放心,有墨泯跟着,言儿准没乱跑。我去瞧瞧便回,顺便把她念叨的杏仁酥带给秋姨,让那老婆子学着做。对了,墨泯那孩子爱吃的松子糖,我也让厨房备了些。”
白景鸿被说得无奈,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碎发:“你呀,总是替她找借口。路上当心些,让车夫慢着点。”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,带着惯常的温度,“早些回来,晚膳我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糟熘鱼片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花凝玉笑着起身,腕间的玉镯叮当作响,“晚上回来给你带言儿腌的酸菱角,她前几日托人送府里的,酸得倒牙,你准爱吃。”
可她转身时,裙角扫过凳脚的弧度却有些急。白景鸿望着她的背影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初嫁过来的模样,那时她总爱穿着月白的裙,走在回廊上,玉镯的响声能惊动满院的海棠。如今她眼角有了细纹,可走在晨光里的模样,依旧让他心头发软。他对着空气轻声道:“早去早回。”
午后的阳光暖得像融化的蜜糖,马车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“咯吱”的轻响。花凝玉撩开车帘,见别院门口的垂柳抽出新绿,枝桠垂到雕花门楣上,倒比府里的多了几分野趣。她刚踏进门,就被院角的荼蘼架勾住了眼,藤蔓爬满竹架,白花堆得像雪,风一吹就簌簌落,沾了她满裙角的香。
“夫人呀!稀客!真是稀客!快,里面请。”秋姨系着靛蓝围裙从厨房跑出来,手里还攥着块揉了一半的面团,围裙上沾着些面粉,却半点不显邋遢。她快步迎上来,刚要福身行礼,又想起手里的面团,忙用袖子擦了擦手,“您瞧,要是知道您要来,该提前拾掇拾掇的。快里头请,等会给您沏个爱喝的雨前龙井。”
花凝玉笑着摆摆手:“跟我还讲究这些?我就是来看看言儿,她这几日没闯祸吧?”
“小姐乖着呢!”秋姨引着她往里走,嗓门亮堂得很,却句句透着恭敬,“前儿个非说院子缺些生气,拉着公子种了半院的荼靡花,说是能染指甲呢!公子起初还不是很情愿,说大男人摆弄花草不像话,结果被小姐缠得没法子,只好陪着她种,末了还说‘这花颜色倒是鲜亮’,逗得下人们直笑。”
花凝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,墙根下果然摆着几排花盆,花开得正艳,红的、粉的挤在一起,像打翻了胭脂盒。廊下的竹架上晾着些新采的薄荷,绿得发亮,风过时送来清清凉凉的气。“这丫头,倒把日子过得比家里还精致。”她笑着往里走,见客厅的窗台上摆着个青瓷瓶,插着两支刚摘的菱角花,嫩绿水灵的,像刚从镜湖里捞出来的。
“小姐说这花配您的素裙最好看,前几日还念叨呢,说‘娘亲穿素色衣裳,插这水绿色的花,定像画里走出来的’。”秋姨手脚麻利地沏上茶,“公子也疼人,知道您爱清静,特意让小厮把东跨院的竹帘都换了新的,说是透光不刺眼。昨儿个还盯着小厮把院子里的石子路扫了三遍,说怕您走路绊着。”
花凝玉端起茶盏抿了口,清冽的茶香里混着点桂花味,正是她惯喝的雨前龙井,嘴角忍不住弯了弯:“她俩呢?这会子倒躲懒了?莫不是又去荷塘边摸鱼了?前儿个还说要给我捉只最大的锦鲤回来呢。”
秋姨刚要回话,见丫鬟端着刚蒸好的菱角糕进来,忙接过放在桌上:“给小姐备的菱角酥!公子说小姐爱吃这个,特意让我多做些存着,等她俩回来当零嘴。”她顿了顿,脸上的笑淡了些,声音也低了几分,“只是……小姐和公子去苍梧山了。说是去断云崖看景致,公子说那里的雪莲开得正好,小姐一听就挪不动脚了,拉着公子说什么也要去瞧瞧。”
“断云崖?”花凝玉手里的茶盏“当啷”一声撞在茶托上,茶水溅出些微,烫在指尖,她却浑然不觉。她猛地站起身,裙角扫过凳脚,带起一阵风,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厉害,“他们去那地方做什么?那地方多险啊,他们不知道吗?”
秋姨被她的模样吓得手里的糕都差点掉了,结结巴巴地说:“说听人讲那地方的雾会发光,像仙境一样,公子拗不过她,就陪着去了……走了有五日了,临走时说约莫两日就回,还让我备好酸梅汤,说小姐路上定渴得紧……小姐还说,要采一朵最大的雪莲回来给您插鬓角呢。”
“五日?”花凝玉的声音发颤,指尖冰凉得像浸了冰水,“他们说两三日就回,这都过了三日了!”她忽然想起什么,转身就往外走,脚步踉跄,“秋姨,他们一回来立刻派人去府里报信,半点耽搁不得!哪怕是半夜三更,也得马上告诉我,听见没有?”
“哎,哎,我记下了,夫人您慢些走。”秋姨连忙应着,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,心里也跟着打鼓。她想劝句“公子武艺高强”,可见花凝玉那失魂落魄的模样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走到门口时,花凝玉忽然回头望了眼那架荼蘼,白花还在簌簌落,像谁撒了把碎雪。廊下的薄荷还在飘香,可她心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,闷得发慌。马车驶离时,她掀起帘角,见别院的小厮正往竹架上挂新采的艾草,恍惚间竟像是看见言儿踮着脚摘菱角花的模样,那孩子总爱穿着水红的袄,踮着脚够花枝,辫梢的红头绳晃啊晃的。
“言儿定要平安……定要平安……”她一遍遍地念着,眼眶忽然就热了,“墨泯,你可得护好言儿啊……”
马车刚驶进相国府巷口,花凝玉便深吸了口气,抬手按了按发烫的眼角。车夫停稳车,她踩着踏板下来,指尖拂过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,努力让神色看起来如常。
进了内院,正撞见白景鸿从书房出来,手里还捏着本卷宗。“回来了?”他笑着迎上来,目光落在她微显疲惫的脸上,“言儿那丫头是不是又缠着你要东西了?我猜她定是让你给她带城南那家的糖画儿了。”他伸手想替她解披风,却见她往旁边躲了躲,指尖落空的瞬间,他心里莫名一沉。
“许是午后太阳晒得,有些倦了。”花凝玉拢了拢披风,避开他的视线往正屋走。她不敢看他的眼睛,白景鸿太懂她了,她眼里的慌乱瞒不过他。“秋姨说,言儿和墨泯去苍梧山了,说想去看看那边的景致,还说要采些稀奇的花草回来。”
白景鸿“哦”了一声,没太在意:“有墨泯跟着,出不了差错。那孩子做事向来稳妥,比言儿沉稳多了。”他伸手替她推开屋门,“你也是,跑一趟就累着了,回头让厨房炖些冰糖雪梨,润润嗓子。”
花凝玉坐下喝了口茶,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,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。她抬眼看向白景鸿,忽然笑道:“说起来,我也有些年头没出去走动了。苍梧山……从前倒是听人说过,风光不错。”
白景鸿愣了愣,随即失笑:“怎么?你也想去?”他放下卷宗,挨着她坐下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,“也是,这些年你总守着府里,是该出去散散心。等我把手头这些事忙完,带你去江南走走,比苍梧山景致好多了,那边的西湖醋鱼,你不是最爱吃吗?”
“我倒想这几日去看看。”花凝玉指尖绞着帕子,声音听着漫不经心,“左右府里也没什么事,忠伯说要去那边采些云雾茶,我跟着去瞧瞧,顺便给言儿带些她爱吃的点心。她上次还说,想念府里厨子做的桂花糕呢。”
白景鸿挑眉:“这倒急起来了?”他刮了下她的鼻尖,语气带着宠溺,可眼底却掠过一丝疑惑,“你呀,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说走就走的小姑娘?苍梧山路不好走,你可得当心些。要不要我再派些护卫跟着?”
“知道你疼我。”花凝玉笑着靠在他肩上,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,“放心吧,有忠伯和护卫跟着,出不了事。就当是……你补偿我这些年没陪我出游的亏欠了。”她抬起头,望着他的眼睛,语气带着点撒娇,“等我回来,你可得把李大人那盐引的事处理好,不然我可不依。”
白景鸿被她逗笑,伸手揽住她的腰:“好,算我亏欠你的。去几日便回,别让我惦记。路上每天都得让人给我捎个信,告诉我你们娘俩都好着,听见没?”他顿了顿,忽然收紧手臂,“说起来,我们好像……还从没分开过超过三日。”
花凝玉的心猛地一揪。是啊,成亲二十载,他从籍籍无名的书生做到如今的相国,她陪他从清贫的小院搬进这深宅大院,从未分开过几日。他赴宴晚归,她总会留着一盏灯;她偶感风寒,他会亲自守在床边煎药。就连当年她回娘家小住,他也会每日派小厮送封信,絮絮叨叨说些府里的琐事。
“不过去几日罢了。”她把脸埋在他怀里,声音闷闷的,“很快就回来。”
他没再多问,转身去吩咐忠伯多备些人手,又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,从车马行头到吃食药品,一一关照到位。“苍梧山夜里凉,记得把那件银鼠披风带上。还有你惯用的那套茶具,让丫鬟仔细包好,别磕着碰着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亲自去翻箱倒柜,把她的常用物什一一叠好,“对了,你胃不好,让厨房多备些姜糖,路上不舒服了就含一块。”
花凝玉笑着应着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,心里的焦虑像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。她知道,白景鸿不是不怀疑,只是他太信她了,信到愿意忽略她所有的破绽。
等白景鸿去前院处理公务,花凝玉回到卧房,脸上的笑意瞬间垮了下来。她反手闩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,腕间的玉镯撞在门环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苍梧山……断云崖……”她喃喃自语,指尖冰凉得像浸了冰水。当年从那里逃出来时,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半步,可如今言儿在那里,她别无选择。
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失魂落魄的模样,鬓边的珍珠簪子晃得人眼晕。她忽然想起言儿六岁那年被掳走的事,那个袖口绣着血色的梅海师妹,那句“花尊之位总要有人继承”,像淬了毒的针,扎得她心口发疼。这次言儿去苍梧山,会不会就是那些人设下的局?她们是不是又找上言儿了?
她起身打开妆匣,从最底层翻出那个布包,半块青铜令牌躺在里面,边缘的缺口被岁月磨得光滑。这是她当年在苍梧山的唯一念想,也是她最想丢掉的东西。令牌上刻着的“花”字,像个狰狞的符咒,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。
“言儿,娘亲这就来接你。”花凝玉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,指节泛白。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,可眼底的忧色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夜色渐深,白景鸿回来时,见她已铺好了床榻,正坐在床边翻着本游记。“怎么还没睡?”他走过去,替她掖了掖被角,“明日要赶路,早些歇着。那游记有什么好看的,回头我让书局给你找些更详尽的画册来。”
“在看苍梧山的景致呢。”花凝玉合上书,笑得温婉,“希望能像书上写的那样好看。也盼着能早点见到言儿,这孩子,真是让人放不下心。”
白景鸿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定不会让你失望。言儿也定好好的,等你去了,说不定正跟墨泯在山里摘野果呢。”他躺下时,习惯性地将她揽进怀里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“说起来,明日你走了,这床榻该空出一半了。”
花凝玉的眼眶一热。他总是这样,从不把不舍挂在嘴边,却总在细微处流露出来。她往他怀里缩了缩,声音带着点鼻音:“等我回来,给你带苍梧山的野蜂蜜,听说比府里的甜十倍。”
“好。”他轻轻拍着她的背,像哄孩子似的,“快睡吧。”
可她知道,他也没睡着。他的心跳比平日里快些,指尖偶尔会摩挲着她的发,带着点不安。她闭着眼,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,心里却像被刀割似的,她在骗他,骗这个爱了她二十年、信了她二十年的人。
等他呼吸渐渐平稳,花凝玉悄悄起身,换上早已备好的靛蓝短打,将青铜令牌藏进靴筒。她走到言儿的卧房,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,帕子上的荼蘼花绣了一半,针还插在上面。那是言儿亲手绣的,说要给她做个新的帕子。
“言儿,等娘亲。”她轻轻抚摸着帕子,眼眶发热,转身快步出了门。
天刚蒙蒙亮,青灰色的天光刚漫过相国府的飞檐,府门外的马车已静静候着。车帘边角绣的缠枝莲在晨露里泛着润光,是花凝玉亲手挑的料子。她掀帘上车时,裙裾扫过踏板,带起一缕淡淡的荼蘼香,那是昨夜里言儿房里新换的熏香,此刻倒像沾了些女儿的气息,缠在她袖口不肯走。
花凝玉坐稳了,目光越过车窗外的影壁,望向远处渐渐清晰的苍梧山影。那山在晨雾里像浸了墨的宣纸,轮廓朦胧却透着股压人的气势。她深吸一口气,指尖掐进掌心,棉麻的袖口被攥出几道褶子。这一路,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,她也得走下去。言儿还在山里等着,那个总爱缠着她撒娇、睡觉要攥着她衣角的小丫头,此刻说不定正蹲在断云崖边,对着云雾里的光影犯傻呢。
马车轱辘碾过巷口的青石板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轻响,规律得像沙漏在数着时辰。花凝玉坐在车中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盘扣,那枚银扣被她摸得发亮。方才在卧房无人时,她借着整理行装的由头,又打开了那只沉木箱子。箱子是当年从苍梧山带出来的,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,锁扣上的铜绿浸了潮气,开的时候“咔哒”一声,像咬碎了什么陈年旧事。
箱底铺着层褪色的暗纹锦缎,是当年“医仙”赐的,如今摸起来只剩糙手的涩。她指尖划过叠得整齐的旧衣,粗麻布的练功服上还留着淡淡的药味,那是当年被藤条抽破皮肤后,反复涂抹药膏留下的印记。再往里探,指尖在最深处触到个冰凉的物件,是那块月牙形的玉佩。
她捏着玉佩凑到窗边,晨光透过纱帘落在玉上,泛出层朦胧的白。玉质本是温润的,此刻却像裹着层冰,丝丝缕缕的寒气往指缝里钻。正面的云纹繁复得像张网,每道纹路里都藏着当年的记忆:断云崖上结着冰的铁链、浸在雪水里的清晨、还有“医仙”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,说这玉能护命,却也能勾着人往劫数里钻。她指尖蹭过背面那道极细的裂痕,心口猛地一缩,当年逃离时,她举着玉要往山涧里掷,被师妹死死拽住,两人拉扯间,玉就磕在了崖边的石头上,裂了这么一道缝。后来终究是没舍得丢,一藏便是二十多年,连白景鸿都不知道它的存在。
“夫人,相国大人追来了!”车夫的声音从车外传来,带着几分慌张。
花凝玉手忙脚乱地将玉佩塞进贴身处的锦囊,锦缎是去年生辰白景鸿送的,绣着对戏水的鸳鸯,此刻倒成了遮羞布,紧紧裹着那冰凉的玉。她拉紧衣襟,领口的盘扣硌着下巴,才压下心头的乱跳。掀帘望去,只见白景鸿穿着件月白常服,乌发只用根玉簪束着,一路快步朝马车走来,布鞋沾了些晨露,裤脚都湿了。他手里提着个食盒,竹编的盒面上还缠着根红绳,是她前几日编了玩的,没想到被他捡去用了。
“你这性子,说走就走,连口热粥都没喝。”他将食盒递进车里,指腹擦过她的手背,温温的,带着刚握过热水的暖意。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尽,想来是昨夜又没睡好,定是她翻箱倒柜找东西时,惊动了他。“这里头是你爱吃的蟹粉小笼,厨房刚蒸的,皮薄得能看见里头的蟹黄,你尝尝。”
花凝玉接过食盒,指尖触到他的手,忙缩了缩,却被他反手攥住。他的掌心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茧,蹭得她指腹发痒。“不过去几日,你倒像是要送我出远门似的。”她尽量让语气轻快些,眼角的笑纹却僵着,“府里的事别太累着,李大人那边的盐引案,多让底下人分担些。前儿个见你咳嗽,库房里的川贝枇杷膏记得让丫鬟炖了喝。”
“知道了,就你操心多。”白景鸿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,碎发粘在她耳后,他用指腹轻轻刮了下,惹得她缩了缩脖子。“到了苍梧山就给我捎信,哪怕就说句‘平安’,也别让我整日惦记。还有,若是言儿那丫头闹着要跟你回来,你可得劝着些,让她多在山里透透气,墨泯陪着,我放心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你……也别太逞强,若是觉得累了,就早些回来,我让厨房给你留着莲子羹。”
“放心吧,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。”花凝玉笑了笑,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涩,像揉进了沙。她想起十七年前,他还是个穷书生,她跟着他去乡下赴任,路上遇着暴雨,两人挤在破庙里分食一块干饼,那时他也是这样,把饼心最软的部分全塞给她。“你也别总闷在府里,得空去看看老母亲,她前日还念叨你,说你许久没陪她下棋了。还有,你那件青灰色的棉袍该换了,袖口都磨破了,让张妈补补。”
白景鸿点点头,又叮嘱了车夫几句“慢些走,过石板路时当心颠簸”“逢着驿站就歇脚,别赶夜路”,才依依不舍地退到路边。他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,手里还捏着她昨夜掉落的一支珍珠耳坠,那是言儿攒了半年的月钱给她买的,他捡着了,就一直攥在手里。
马车再次启动,花凝玉望着他站在巷口的身影越来越小,直到被街角的影壁挡住。那影壁上雕着“鸿鹄展翅”,还是当年他高中状元时,她亲手描的金漆,如今金漆褪了,倒像蒙了层灰。她收回目光,打开食盒,热气氤氲上来,模糊了视线。小笼包的香气混着醋香钻进来,是她偏爱的吃法,他总记得。
指尖探入怀中,摸到那方玉佩的轮廓,冰凉的触感透过锦布渗进来,像块烙铁,烫得她心口发紧。她知道,这趟苍梧山之行,绝非“玩几日”那么简单。那玉佩沉在锦囊里,仿佛带着某种召唤,一路牵引着她,往那片她逃离了二十多年的迷雾深处去。那里有铁链磨过皮肉的疼,有雪水浸过骨髓的寒,还有那句像魔咒一样的“花尊之位,总要有人继承”。
可这一次,她不是孤身一人。她的女儿在等着她,她的夫君在盼着她。车窗外的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,像白景鸿身上的气息,她攥紧了食盒,指尖终于不再发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