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漫过窗棂时,墨泯正对着铜镜静坐。镜面映出的侧脸,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唯有左眼尾那道浅疤泛着不正常的红,此刻竟随着血脉里的异动突突直跳。
她抬手按向那处疤痕,指腹刚触到皮肤,左肋突然窜起一阵寒意。
起初只是针尖似的凉,顺着血管慢慢爬,她甚至松了口气,这几日太过安稳,安稳得让人心慌。寒毒与噬心蛊毒被“阴阳乱”压制后,经脉里难得清静,她竟差点忘了,那些盘踞体内的毒物从不是善茬。
可下一刻,丹田猛地炸开一团热浪。是“九转焚心丹”的药力,本该与“阴阳乱”配合压制寒毒,此刻却像被激怒的野兽,顺着经脉一路烧向心口。更糟的是,那两道被镇住的旧毒也醒了,寒毒凝成的冰龙从左脉挣出,鳞甲扫过之处,经脉瞬间结霜,连呼吸都带着白气;噬心蛊毒化作的火凤在右脉扑腾,烈焰舔过的皮肉泛起灼痛,与冰寒撞出尖锐的刺痛。
四股力量在经脉里撞成一团。冰龙的寒气冻得她指尖发僵,火凤的烈焰燎得她舌根发麻,“阴阳乱”的药力像柄钝刀,在二毒之间反复切割,而“九转焚心丹”的赤金火焰则死死咬着冰龙的尾鳍,非要将这团乱麻劈开。她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血珠滴落在玄色衣襟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镜中的人影晃了晃,墨泯望着自己苍白如纸的脸,忽然想起祠堂那夜挨的掌。玄冰裂天刃的寒气里,分明掺了别的东西,王掌柜临死前喷在她脸上的血,带着股甜腻的腥气,此刻正混在四股力量里作乱。那老头说这是“阴阳合脉”的排异反应,可她清楚,这是有人在她体内埋了新的引线。
案头的莲子羹结了层薄冰,是白诗言昨日送来的。那丫头不知从哪听来“寒毒怕凉”的说法,非要小厨房冰镇两个时辰,碗底还压着张纸条,朱砂笔写着“凉的能败火,不许剩下”,末尾画了个叉着腰的小人,发髻歪歪扭扭,活脱脱是她自己赌气的模样。
墨泯指尖碰了碰冰壳,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,让她混沌的神智清醒了几分。“还没到时候。”她对着镜中的血痕轻声说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扶着妆台起身时,玄色长袍下的绷带又渗了血,这次是幽蓝的,噬心蛊毒与寒毒纠缠的颜色,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光。她扯过条干净绷带胡乱缠上,动作牵动伤口,疼得眼前发黑,却只是蹙了蹙眉。
体内的冰龙还在左脉嘶吼,火凤在右脉扑腾,“阴阳乱”与“九转焚心丹”的药力仍在撕扯。可当指尖抚过心口时,那里贴着的护心符微微发烫,白诗言绣的凤凰,金线在汗湿的衣襟下泛着微光。
墨泯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,忽然想起诗言说过,城外的荷花开了,想邀她去泛舟。
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轻颔首,那动作里藏着股执拗的劲。四股力量还在较劲,但不知怎的,那翻江倒海的疼里,竟生出一丝微弱的底气。墨泯深吸一口气,盘膝坐回榻上。指尖掐住腕间脉门,试图引导内力顺着经脉流转,可刚运起半分真气,左脉的冰龙就猛地抬头,寒气顺着内力逆行,冻得她经脉咯吱作响。
“呵。”她低低一声轻嗤,改而催动丹田的“九转焚心丹”之力。赤金火焰顺着经脉蔓延,所过之处冰霜消融,却引得右脉的火凤愈发狂躁,烈焰与丹火撞在一起,在胸口炸开一阵灼痛。
她咬紧牙关,将“阴阳乱”的药力往中间聚拢。那股混沌的力道像团黏合剂,试图将冰龙与火凤缠在一起,却被两头凶兽反复撕扯,反倒将经脉搅得更乱。冷汗顺着额角滑落,滴在衣襟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忽然,她想起老头说过的“以毒攻毒”。既然四股力量都不肯退让,不如让它们撞得更烈些,或许能在乱中杀出条生路。
墨泯猛地撤去压制的内力,任由冰龙与火凤在经脉里冲撞。寒与热在体内反复交替,时而冻得她牙关打颤,时而烧得她浑身滚烫。她死死守住心脉,指尖紧扣榻上的雕花,指节泛白如骨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冰龙的寒气与火凤的烈焰在丹田处轰然相撞时,墨泯忽然感觉到一丝奇异的平衡。两股力量撞碎的瞬间,“阴阳乱”与“九转焚心丹”的药力趁机缠上,竟在碎痕处凝成细小的气旋,缓缓转动起来。
她心头一动,连忙引导这丝气旋顺着经脉流转。气旋所过之处,冰与火的余威渐渐平息,虽仍有刺痛,却已不再是撕裂般的疼。
墨泯缓缓睁眼,额上的冷汗还在往下淌,嘴角却勾起抹浅淡的笑意。她摊开掌心,那里还残留着护心符的温度,方才最痛的时候,是这枚绣着凤凰的锦缎,让她守住了最后一丝清明。
窗外的晨光已铺满青砖,案头的莲子羹还凝着薄冰。墨泯望着那碗羹,忽然觉得,这场与毒物的较量,或许就像诗言炖的汤,初尝是刺骨的凉,细品却藏着化不开的暖。
“少爷,相国府的青禾姑娘又送东西来了。”小厮在门外禀报,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这些天白府的人几乎每日都来,送来的东西从伤药到点心,连她随口提过的南疆酸梅都备得齐全,可自家主子始终没松口让白小姐亲自来。
墨泯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落在墙上的剑穗上。那是白诗言亲手编的,青蓝两色丝线缠成同心结,穗子末端坠着颗小小的银铃,一动就叮当作响。前几日毒发时她攥得太紧,铃身都被冷汗浸得发乌。
“把东西收下,让她回去吧。”她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襟,镜中人脸色苍白如纸,唯有眼底的红血丝透着几分狼狈。这副模样,绝不能让诗言看见。
小厮应声退下,不多时又折返回来,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:“青禾姑娘说,这是白小姐连夜绣的护心符,让您贴身带着。还说……”他顿了顿,偷瞄了眼墨泯的神色,“还说她摘了园子里新开的茉莉,晒干了装在香囊里,闻着能安神。”
墨泯打开漆盒,里面躺着块素色锦缎护符,上面用金线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凤凰,翅膀上还沾着几针没拆干净的线头。旁边的香囊鼓鼓囊囊,撕开一角便有清甜的茉莉香漫出来,混着药味竟也不违和。
她指尖抚过那笨拙的针脚,忽然想起白诗言绣帕子时的模样,她总爱把绣绷架在膝头,阳光照在她发顶,连绒毛都看得分明,绣错一针就会懊恼地鼓腮,活像只被惹恼的猫。
“告诉青禾,”墨泯将护符塞进衣襟,贴着心口的位置,“就说我收到了,让她转告小姐,我一切安好。”
小厮刚走,她便猛地捂住胸口,喉间涌上腥甜。四股力量突然同时发难,冰龙的寒气冻得她指尖发僵,火凤的烈焰却燎得她舌尖发麻,两种极端的痛楚交织着,让她重重跌回榻上。锦被下的身体泛起诡异的红蓝光斑,像块被扔进火里的冰,正一寸寸炸裂。
墨泯死死咬住下唇,血珠顺着嘴角滴在护符上,晕开一小片暗红。恍惚间,她仿佛又听见白诗言的声音,软乎乎的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:“墨泯,你总说没事,可你咳得声音都哑了……”
“没事。我...挺得住!”她低低呢喃,意识却在剧痛中渐渐模糊。护符上的金线似乎被血温烫得发热,那点暖意顺着心口蔓延开,竟让四股力量的冲撞缓了半分。
相国府的紫藤架下,白诗言已经站了半个时辰。青石板上的水渍映着她的影子,手里攥着个刚绣好的荷包,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空隙,这是她学的新花样,想送给墨泯装那些零散的药粉。荷包上绣着两只依偎的蝴蝶,翅膀上用银线勾了细闪,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,是她熬了三个夜晚才绣成的。
“小姐,日头都快晒到头顶了,您在这儿站快一个时辰了。”青禾捧着盏冰镇酸梅汤追出来,见白诗言望着巷口出神,鬓角的碎发都被汗濡湿了,忍不住叹气,“墨公子说了他没事,您再急也没用啊。昨儿个送去的薄荷膏,小厮说墨公子当晚就用了,还夸您加的凉薄荷比例正好,说比药房买的清爽多了呢。”
白诗言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,指尖触到滚烫的发梢才回过神。夏日的阳光毒辣得很,紫藤架的阴影被晒得缩成一小团,青石板被烤得发烫,连风都带着股热气,吹得人心里发燥。她攥着袖中的荷包,针脚密得几乎要把丝线焐化,那是她特意选的冰蚕丝,绣了两只戏水的鸳鸯,想着墨泯毒发时摸着能凉快些。
“知道了。”她接过酸梅汤,冰凉的瓷碗贴在发烫的脸颊上,才觉得稍微舒坦些。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往巷口瞟,心里像揣了只热烘烘的小兽,挠得她坐立难安。昨儿个让李福带去的艾草,特意选了晒足三年的陈艾,加了薄荷和金银花,本想让墨泯熬水熏洗伤口能败火,可一想到她独自在别院忍着剧痛换药,心口就像被晒化的蜜糖,黏糊糊地发疼。
“要不我再去催催小厮?”青禾见她抿着唇不说话,又提议道,“就说小姐熬了新的绿豆沙,让他务必盯着墨公子喝两碗,顺便……顺便再瞧瞧墨公子的气色?”
白诗言摇摇头,把酸梅汤一饮而尽,冰凉的甜酸顺着喉咙滑下去,却压不住心底的燥热。“别去了,省得给他添乱。”她望着巷口被晒得扭曲的空气,忽然想起去年夏天,她和墨泯在别院的葡萄架下乘凉,墨泯用井水湃了西瓜,切开时脆响惊动了檐下的燕子。那时墨泯笑着说“夏天就该这样,慢悠悠地过”,可如今,这漫长的夏日却像熬不完的药,苦得人没尽头。
“青禾,你说我要是偷偷去一趟……”她话没说完就被打断,青禾连忙摆手:“小姐可别!前儿个老爷还特意嘱咐,说墨公子在养伤,让您别去打扰。再说了,外面说不定还有断魂阁的眼线呢!张武哥说了,昨儿个在墨府后巷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人,穿着粗布短打,却戴着西域样式的银戒指,八成是冲着墨公子来的。”
白诗言抿紧唇,指尖绞着帕子。父亲这几日对墨泯的态度缓和了些,昨日还让张武送去了天山雪莲,可对她去探望的事却始终不松口。她知道父亲是怕自己惹麻烦,可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,像根细针在心上扎,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。昨夜里她做了个梦,梦见墨泯躺在冰窖里,身上的伤口都结了冰,她想伸手去拉,却怎么也够不着,惊醒时枕巾都湿了大半。
正说着,院门口传来丫鬟的通报:“小姐,柳小姐来了。”白诗言正望着巷口出神,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抬头见柳可儿提着裙摆冲过来,藕荷色罗裙沾了些泥点,鬓边的珍珠步摇歪歪斜斜,显然是急着赶路。她眼圈红红的,往日里总弯着的嘴角此刻抿成条直线,一把抓住白诗言的手就颤声道:“诗言,你快去救救林悦!再晚一步,她真要被关出好歹了!”
“怎么了这是?”白诗言拉着她在石凳上坐下,让青禾取来冰镇酸梅汤。柳可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,性子向来爽朗,这般慌神还是头一回见。
柳可儿灌了半盏酸梅汤,才喘着气说:“林悦被她爹锁柴房了!就因为……因为贺延峰。”
白诗言指尖一顿。贺延峰这名字不陌生,墨泯偶尔会提一句,说他是“紫彦城里最能打的混不吝”,前阵子还帮轩墨庄挡过砸场子的地痞。她见过那人几回,只是坊间总传他赌钱酗酒,打架不要命,名声实在不好。
“林大人知道了?”她轻声问。“何止知道!”柳可儿急得直拍石桌,“前儿个林大人去书坊逮人,正撞见贺延峰给林悦送话本,当场就动了气,把林悦锁进柴房,还说要打断贺延峰的腿!现在贺延峰躲在城外破庙,林大人派了家丁四处找呢!”
白诗言蹙眉。她知道林悦对贺延峰有好感,上次逛庙会,林悦盯着套圈摊的木雕兔子出神,转头就见贺延峰拎着那兔子走过来,说是“顺手套的”;她也见过贺延峰在林悦常去的茶寮外徘徊,手里攥着本翻旧的诗集,说是“帮朋友问的”。可这俩人明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,怎么就闹到要私奔的地步?
白诗言有些疑惑道:“林悦……要私奔?”。“可不是嘛!”柳可儿从袖中掏出张纸条,边角都被汗濡湿了,“这是她托丫鬟塞给我的,说今夜子时在北门汇合,让我去接应。你看她写的……”
白诗言展开纸条,林悦的字迹向来娟秀,此刻却歪歪扭扭,墨迹洇着泪渍:“诗言救我,贺郎说带我离开这是非之地,爹要逼我嫁盐商子……我宁死不嫁,若我走了,替我向贺郎说声等我……”
“盐商子?”白诗言想起那人,城南王家的胖子,去年还因强抢民女被官府拘过,林悦嫁过去确实是火坑。可贺延峰……她虽觉得这人不坏,终究是名声狼藉,林大人怎肯松口?
“林悦说,贺延峰答应她戒赌了,还说要去江南开武馆,”柳可儿叹了口气,“可林大人根本不听,已经请了媒婆,说下月初就送林悦过门。”
白诗言摩挲着纸条,心里犯嘀咕。她记得墨泯说过,贺延峰是个孝子,老娘卧病在床,他每日去码头扛活挣钱,所谓的“赌钱”,不过是偶尔跟工友玩几把骰子,赢了钱就给老娘抓药。可这些话,林大人怎会信?
“她俩……什么时候好到要私奔了?”她实在不解。明明上次赏花宴,林悦见了贺延峰还脸红着躲,怎么突然就……
“谁知道呢!”柳可儿摊手,“林悦说,前几日她去给贺延峰老娘送药,撞见贺延峰被追债的堵在巷口,他宁肯自己挨揍,也护着药箱不让碰。林悦说,那样的人,坏不到哪儿去。”
白诗言沉默了。她忽然想起墨泯。初见时,人人都说墨泯心狠手辣,是靠算计发家的商户,可她知道,墨泯会在寒夜给乞丐递热粥,会把赚来的钱悄悄捐给育婴堂。人啊,总是被名声裹着,看不清真面目。
“我去见见林悦。”她站起身,理了理裙摆,“总得问清楚,到底是一时冲动,还是真打定了主意。”
柳可儿眼睛一亮:“我带你去!林大人去衙门了,他家的老管家我很熟,能偷偷放我们进去!”
两人刚走到垂花门,就见花凝玉带着丫鬟从抄手游廊过来。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纹的褙子,鬓边插着支白诗言去年亲手雕的玉簪,见女儿要出门,先是笑了笑,走近了才注意到柳可儿通红的眼眶,语气轻快地问:“这是要去哪?方才厨房炖了你爱吃的冰糖雪梨,正想让丫鬟给你送去呢。”
白诗言手心里还攥着林悦的纸条,被母亲这声温柔的话问得心头一跳,连忙解释:“娘,可儿说林悦出事了,我想去看看她。”
花凝玉听柳可儿说完前因后果,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却没动气,只是拉过白诗言的手,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:“林尚书也是急糊涂了,才把孩子关起来。只是你这时候去,怕是要惹林大人不快。”
“可林悦说要寻短见……”白诗言声音低了下去,眼眶慢慢红了,“她的事,我不能不管。”
花凝玉叹了口气,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:“娘知道你们从小要好。只是你父亲刚让人来传话,说午后要带我们去侯府,你这一去,怕是要误了时辰。”
“我快去快回!”白诗言连忙道,拉着母亲的衣袖轻轻晃了晃,“让张武跟着,就在林府外等着,我就跟林悦说几句话,半个时辰就回来,绝不耽误事。”
一旁的柳可儿也帮腔:“花伯母,就让诗言去一趟吧,林悦真的快扛不住了,她只听诗言的话。”
花凝玉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,又想起林悦小时候总跟在诗言身后,像只怯生生的小尾巴,终究是软了心。她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:“去告诉张武,多带两个护卫,跟着小姐去林府,寸步不离地守着,别让小姐沾了麻烦。”又转头对白诗言叮嘱,“早去早回,你父亲那边我先帮你瞒着,若是误了正事,仔细你父亲罚你抄《女诫》。”
白诗言眼睛一亮,连忙点头:“谢谢娘!我一定快点回来!”
花凝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:“多大了还撒娇。记住,只当是去劝朋友,别掺和人家家事,林尚书的脾气你是知道的,别让自己受委屈。”
“我晓得的!”白诗言应着,拉着柳可儿快步往外走,走到月洞门时回头,见母亲还站在原地望着她,手里还攥着块刚从袖中掏出来的薄荷糖,知道她怕热,总随身带着这个。
白诗言连忙点头,跟着柳可儿快步出了府。马车在巷子里七拐八绕,最终停在林府后巷的角门旁。老管家早已候在那里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,见了她们便慌忙打开门,压低声音道:“小姐快些,夫人刚睡下,最多半个时辰。二小姐在柴房里哭了一夜,嗓子都哑了,刚才还在砸东西呢。”
林悦被关在柴房里,说是柴房,其实是间废弃的耳房,只是陈设简陋,角落里还堆着些旧家具,蛛网结了厚厚的一层。白诗言推开门时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,见林悦正坐在地上,背靠着冰冷的墙,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,眼眶红肿得像核桃,哪还有半分往日的端庄模样。她面前的地上扔着个破碗,水渍洒了一地,显然是刚砸的。
“诗言!”林悦猛地抬头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扑过来抓住她的手,她的手冰凉,指甲缝里还沾着些泥土,“你可来了!我爹他要逼死我!他说我要是不嫁,就打断我的腿,再把我送去家庙当姑子!”
“你先冷静些。”白诗言扶着她坐下,青禾递过帕子和水囊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怎么会跟贺延峰……”
林悦接过水囊喝了口,眼泪又掉了下来:“去年秋天,我去城外上香,马车坏在了半路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我吓得直哭。是他……是他送我回来的。他不像别人说的那样,他其实……其实很温柔的。”
她断断续续地说着,白诗言才慢慢听明白。那日贺延峰其实是在赌坊输了钱,醉醺醺地往家走,恰好撞见被困在半路的林悦。他虽言语轻佻,见面就喊“小娘子”,却还是找了个农户借了辆牛车,把她平安送回了城。路上林悦晕车,吐得昏天暗地,他还笨拙地摘了些野山楂给她,说“酸的能压恶心”,自己则蹲在牛车旁,默默收拾她吐脏的帕子,半点嫌恶的神色都没有。
“从那以后,他就总在我常去的那家书坊等我,”林悦的声音带着点羞涩,脸颊也泛起红晕,“他知道我喜欢读诗词,就去书坊帮我找绝版的本子,虽然好多都是他从别人那抢来的……他说他会改,会戒了赌,还说要去做生意,赚了钱就回来娶我。上次我生辰,他还送了我一支珠花,说是他变卖了祖传的玉佩买的……诗言,他是真心的,你信我……”
白诗言沉默了。单凭这些,实在看不出贺延峰有什么改变。抢书、变卖祖传玉佩,这些行为本身就透着不靠谱。她见过太多男子追求女子时的殷勤,可婚后能坚守承诺的,又有几个?更何况贺延峰劣迹斑斑,岂是说改就能改的?
“你有没有想过,他或许只是骗你的?”她轻声问道,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,“贺延峰的名声,你不是不知道。上个月他还因欠了赌债被人打,若他真能改,为何还要去赌?”
“我不管!”林悦激动起来,声音都拔高了几分,“别人怎么说我不管,我只知道他对我好!我爹就是看不起他出身,才非要把我嫁给盐商的儿子!那个胖子,上次在宴会上还偷偷摸我的手,笑得一脸油腻,我死也不嫁给他!”
柳可儿在一旁叹气:“可私奔也不是办法啊,你们能去哪?贺延峰有本钱去做生意吗?就他那点能耐,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,还得靠你织布糊口。”
林悦咬着唇,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钱袋,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只有几枚碎银子和一支样式普通的金簪。“这是我攒的月钱,还有我娘留给我的这支金簪,应该够了。延峰说,他认识船商,能给我们找活干,他去当水手,我就在码头附近开个小绣坊,日子肯定能过下去的。”
白诗言看着那个瘪瘪的钱袋,心里更沉了。这点钱,在紫彦城尚且不够两个月开销,更别说去别地重新开始。贺延峰连自己都养不活,又怎么能给林悦安稳的日子?到时候别说开绣坊,怕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。
“林悦,你太天真了。”她握住林悦的手,语气坚定了些,“贺延峰若真为你好,就该先做出样子来,戒了赌,找份正经营生,让你父亲看到他的改变。而不是让你跟他私奔,背上‘不孝’的名声,让你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。你想想,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,何曾吃过半点苦?真到了那一步,你能受得了吗?”
林悦却摇摇头,眼神固执得很:“我爹不会给他机会的。我爹说了,贺延峰那种人,就算戒了赌也是个市井无赖,配不上我这个尚书府的小姐。诗言,求你了,帮我这一次吧。只要能离开紫彦城,我什么苦都能吃。我已经跟延峰约好了,今夜子时在北门汇合,他会备好马车……”
白诗言看着她通红的眼睛,忽然想起自己。若父亲执意要拆散她和墨泯,她会不会也像林悦这样,宁愿放弃一切也要跟墨泯走?答案几乎是肯定的。可她比林悦幸运,墨泯有能力护她周全,有足够的家底让她们衣食无忧,而贺延峰……他能给林悦的,恐怕只有空头支票。
“我不能帮你私奔,”她深吸一口气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但我可以帮你劝劝林大人,让他再给贺延峰一次机会。我会跟我父亲说,让他出面斡旋,给贺延峰三个月的时间。如果贺延峰真能在这三个月内戒了赌,找份正经活计,甚至能攒下些积蓄,或许林大人会改变主意。”
林悦愣住了:“三个月?他……他能做到吗?”她心里其实也没底,贺延峰的性子她知道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让他坚持三个月不碰赌桌,简直比登天还难。
“若他真的爱你,就一定能做到。”白诗言看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但你也要答应我,这三个月里,不准再提私奔的事,好好跟你父亲沟通,按时吃饭,养好身子。若是贺延峰做不到,你也该彻底死心了,到时候我再帮你想别的办法,总比嫁给盐商儿子强。”
林悦沉默了许久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:“好,我信你。我……我再等等看。”
离开林府时,日头已经偏西。马车驶回相府的路上,白诗言一直望着窗外,心里乱糟糟的。林悦的事像面镜子,照出了她自己的处境,门当户对这四个字,像道无形的墙,压得多少有情人喘不过气。
她和墨泯,又何尝不是如此?父亲虽不再明确反对,可那审视的目光,那些关于墨泯身世的疑虑,都像根刺,扎在两人之间。墨泯是商户出身,虽如今富可敌国,可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,终究是“商贾”,配不上她这个相国府的小姐。若有一天,父亲也像林大人那样,非要拆散她们,她该怎么办?
回到府中,刚踏进院门,就见青禾匆匆跑来,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,看她的表情都带着几分吃力:“小姐,墨府的小厮来了,说这是墨公子让交给您的。好家伙,这盒子沉得很,里面像是装了不少东西。”
白诗言接过木盒,入手果然沉甸甸的,差点没拿稳。打开一看,里面竟整整齐齐码着一叠信,足有十几封,用一根红绳捆着,最上面放着一张素笺。她拿起素笺,见是墨泯熟悉的字迹,笔锋凌厉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:
“这些日子未能见你,攒了许多话想说,便一封封写了下来。本想让蝴蝶送去,可它那小身子,怕是拿不动这么厚一叠,只能劳烦小厮跑一趟。信里写了些琐事,有我前几日的胡言乱语,也有夜里想起你的碎念,你闲来无事时看看便好。待我伤愈,陪你说个够。”
白诗言的心瞬间被填满了,像被什么暖融融的东西裹住。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,信封上还画着个小小的简笔画,是只歪歪扭扭的兔子,显然是墨泯随手画的,知道她属兔。
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一封,里面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些,墨迹也有些晕开,显然是写得急了:
“清晨推开窗时,看见檐角落了只燕子,灰扑扑的,站在那里梳羽毛,倒让我想起你。你晨起梳发时总爱对着镜子发呆,发绳缠在指尖解不开,就会气鼓鼓地喊我帮忙,那时阳光正好落在你发顶,连绒毛都看得清。”
另一封信里,字里行间带着点细碎的雀跃:
“厨房炖了莲子羹,放了冰糖,甜得正好。忽然想起上次你在这儿,舀了一勺要喂我,结果自己先烫得吐舌头,嘴里还嘟囔‘明明吹过了呀’。那副模样,比这莲子羹还甜。”
还有一封,墨迹带着点洇开的痕迹,像是写着写着停了许久:
“傍晚翻到你落在这儿的那本《花间集》,页脚折着角,是你最爱的那首‘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’。我对着窗棂念了两遍,风从巷口吹过来,竟带着点你身上的茉莉香,恍惚间以为你就坐在对面,正托着腮听我读诗。”
最末一封写得最短,字迹却格外温柔:
“今日清点库房,见着你上次说好看的那匹月白绫罗,让人裁了半匹,想给你做件新襦裙。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绣样?等我好些,陪我去趟绣坊好不好?就我们两个,慢慢挑。”
一封封看下去,白诗言的指尖都泛起了热意,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。这些信里没有半句缠绵的情话,净是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日常,却像温水漫过心口,烫得人鼻尖发酸。
她仿佛能看见墨泯写信时的样子,或许是清晨坐在廊下,晨光透过梧桐叶落在信纸上,她握着笔,想起昨夜她抢着要吹凉莲子羹的傻样,嘴角忍不住弯起来;又或许是夜深了,案头的烛火明明灭灭,她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,忽然想起她总爱把绣错的帕子藏起来,便笑着提笔写下,笔尖在纸上顿了顿,像是怕写重了惊扰了什么。
有一封信的边角沾着点桂花碎屑,白诗言放在鼻尖轻嗅,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,定是她边写边吃了那日送的桂花糕,碎屑落在纸上都没察觉。还有一页信纸边缘有浅浅的指印,像是反复摩挲过写下的那句“想带你去看城南的新菊”,墨迹都比别处深些。
这些信哪是什么文字,分明是墨泯把日子拆开了,揉进了思念,再一笔一划拼给她看。她甚至能想象出墨泯放下笔时的模样,或许会对着信纸愣怔片刻,又或许会轻轻笑一声,像怕被人听见似的。
她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,紧紧抱在怀里,仿佛这样就能离墨泯近一些。转身对青禾道:“去告诉厨房,炖一盅当归乌鸡汤,再做些桂花糕,明日一早送到墨府去。对了,让他们多做些,墨公子府里的小厮也能尝尝。”
青禾笑着应下,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重新焕发的神采,心里也替她高兴。有些感情,或许就该像这样,在重重阻碍中,用一封封书信,一句句牵挂,织成一张温暖的网,抵御世间的风雨。
夜色渐浓,白诗言坐在窗前,手里捧着那些信,一遍遍读着。月光洒在信纸上,映出墨泯凌厉的字迹,也映出她脸上的憧憬。江南的桃花,墨泯的承诺,还有林悦那看似荒唐却又带着几分勇敢的坚持,都在她心里交织着。她知道,未来的路或许不会平坦,但只要心中有光,有这份牵念,便足以支撑着她走下去。
而此刻的墨府,墨泯正对着那枚护心符出神。白诗言的字迹仿佛带着魔力,让她体内翻腾的四股力量都安稳了不少。她轻轻抚摸着护心符上的凤凰图案,嘴角勾起一抹浅笑。等她好起来,一定要带诗言去游玩,去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,去兑现所有的承诺。
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水,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两份跨越阻碍的深情,也预示着未来的风雨与希望。那些写满思念的信笺,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墨香,成了连接两颗心最温暖的纽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