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潭牧一拍城垛,雨水溅到他的脸上,和眼泪混淆一处。
他从没见过龙宫盏像野兽一般嘶吼咆哮,失去一贯的从容与优雅。堕落为野兽的他,却还在为人世战斗,直到流干最后一滴神圣的血液。
多少次,龙宫盏咬穿自己的舌尖,将自己从眩晕与沉沦中解救。这违背兽性的举止,让他与自己的躯壳为敌;那喷出的沸血,早已将大荒的衰土洒遍。
当他穿山越岭,披星戴月,他们像木桩一样站在城上,不知何时能看到天明。
敲打战鼓的手悬在半路,军奏仍飘在空气里。城墙之上黑压压的众人,呆滞地望着龙宫盏与山海的厮杀,只觉得口干舌燥,觉得窒息。
直到檀香充斥在天地,他们才发觉这世界,竟是如此地密闭。
“你的身后,尽是等候坐享其成之人。”
雷帝入灭相撞的极光之中,山海的第四只手结出欲印。
雷声忽送千峰雨,花气浑如百和香。雷光中壮美的大荒奇崛,忽然散作荧光点点,虚空之风灌入原野的每一个角落,顷刻间就将花草树木皆吹作化石。
由动至静,转瞬之间,山海捏着四印,足尖点地悬空。祂没有面目,所以能自然地融入,这永恒的宁静。
虚空吊诡的歌声,洞开一扇猩红色的大门。那门扉幻化出无数重影,散发着迷幻诱人的百和香气,似乎在引导着龙宫盏,通往永世堕落的虚无。
大荒幻术,百和燔香·罗生逆影。
龙宫盏就这么挪动步伐,向着门扉走去。
“别去啊,龙宫盏......”北潇喃喃道。从寒鸦的共享视觉中,她能够体会到,那无数门扉的尽头,便是万劫不复。
“以他的精神状态,根本无法挣脱这幻术。”扳泉钧道。
万华镜之翼,在龙宫盏的背后片片折叠翻飞。他独步于圣堂穹顶下,冷锈的银台前,窗外的光芒被花镜折射色散,在他的脸上留下细碎的纹迹。
仙音烛旋转,随着龙宫盏走过第一扇门,那门扉的颜色忽然转变,如净琉璃一般通透斑斓。
“这是......”盖节渊眼神一凝。
却恋逝水,苦海投身,不悟兰因。渐渐,名与朝露皆曦,体与蜉蝣并化,忽崇高於圣人之宝,忘川逝於大耋之嗟。
一扇又一扇,随着龙宫盏悬空穿过,红玉化作琉璃,朦胧逐渐通透。他的腰间悬着梦路刀-逢魔近景,走过千扇门,就像独自游街的浪客少年。
这条空寂长路上,慢慢点起了花灯,给尽处的虚无泼上奇幻的色彩。隐约中,有一个女孩在高台跳着祝舞,碎石挂饰像铃铛一样,在她的脚踝敲击着鼓点。
他曾经无欲无求,所以他能转身离开;他曾经无欲无求,所以他能一步踏入苦旅,不再回头。穿过仙音烛的,是他的道灭集苦圣谛、忘川之梦障。
“忘川长逝·罗生逆影。”
龙宫盏经过的地方,敞开着无数琉璃之门。远去的花车、人世的繁华,都在目送他一步一步,趟过幽界的浅水,去往梦的彼岸。
百和燔香与忘川长逝,都已经站在幻术的顶峰,超出人之五感的理解,凌驾现实之上。
幻术相抵,门扉的颜色达成了平衡,龙宫盏向前的步伐也停下。虚空之风吹拂着他惨白的头发,已然无法再榨取走一丝神采。
“体术、结界术、攻击术、幻术。仅荒化须臾,大荒神术,就被你运用出大部分。”山海昧见浑道,“龙宫盏奕离,你确实是真正的逆命之人。”
“我是......”龙宫盏道,“一个人。”
罗生逆影散去,大荒之源乱石嶙峋,随处都飘着荧光残秽。荒草萋萋,依稀蝉鸣,龙宫盏竭力挺直着腰板,克制着四足着地的欲望。
至少现在,他还记得自己,应该活得像一个人。
“万古之前,有一个叫做龙宫盏的人,从神道的手中,为世人取得悠长的寿命。然而,‘得到’和‘如愿’之间,相差了他最后也没能跨过的距离。”山海道。
龙宫盏头脑一片混乱,不知道祂在说什么,只感觉沉痛、悲伤。那不知为何流传而下的传说,随着他的荒化,再也不会有人念起。
“你虽与他名字接近,做着相似的事情,却终究得不到,那个人所得到的荣光与尊崇。”山海道,“神怜达人。现在,我再给你一个,独自超脱的机会。”
山海结出恶印,祂脚下站立的地方,土地迅速腐烂,菌生物在腐土恣意生长,眨眼间就铺展到天际线。这一印下,大荒之神身上所体现的生命与死亡,和谐地共处于这属于分解者的狂宴,轮回相生。
薤歌蒿闭,莓苔生衣,世梦浮闪,涟涟幽噫。凄婉的葬歌响起,茫茫腐土化作无数只大手,从荒原上翻起,龙宫盏左右横突躲避,却总有更多的手阻挡在他的前路,反应过来时,眼前忽然一片黑暗,无数手掌已经捏合成一个球体,将他包裹其中。
大荒封印术,挛卧幽噫·虚诞天殇。
球体冉冉升起,众人皆清楚地看见,龙宫盏被封印入其中,再无声息。他是生是死,都顺应虚诞天殇的特性,变得扑朔迷离。
从此,再也没有人,阻挡在山海与人世之间。
山海越过挛卧幽噫之球,看向城墙之上黑压压的人群。今日这堤坝就要倒塌,大荒的炼狱将吞噬这个世界。
“军团后退两百里结阵!”廖野传下军令。众人皆是提起兵刃,眼中迸发不屈的战意。
“没用的。”令狐化龙道,“只要祂越过南荒,此世便即刻成为新的遗壤。真气全部转化为荒气,我们都沦为漂流在真实宇宙的游民。”
只要祂与大荒之源仍在,莽荒意志便会不断创造新的遗壤、新的母海。帝江曦在南荒深处所见的文明遗迹,便是古代世界,曾为莽荒所同化吞噬的证明。
“果然,哪怕躲得再远,也不可能躲过这场浩劫。”韦驮天道。
“要说毁灭之前还有什么遗憾,”盖节渊叹息,“那就是无论海的哪一边,人和之梦都没有实现。”
众人都面露惶恐,只有帝江曦神情平静。
“你还好吗?”北潇感受到帝江曦的情绪中,尽是死灰。
“我无所谓。”帝江曦道。
她一头黑发在风中舞蹈,衣裙上大树虬结的群龙,已然等不到枯木逢春。恐怕少年的结局已经注定,那这个世界会怎样,她都无所谓了。
故剑龙胆,被她握在手中。倘若山海跨过堤坝,举世只余荒气,她自会站出来,用尽她体内混沌经残余的功力,与祂一战。
那时死亡对于她来说,其实是一场归途。
山海四翼遮蔽月光,从夜空之上天降。祂的六臂已结五印,仅剩的一只伸向城墙之上,即将要触及到堤坝边界的时候,长城之景,在祂面前散作无数碎片,相互反射凝成迷幻的混茫。
举目旷阔,却已然落入不自知的封印。镜筑的世界,只有在触及边界时,才能猛然惊觉它的狭隘。
余霞成绮,露收残月,赤城苍梧,光照旧川。
山海回头望向挛卧幽噫之球。大荒之神,竟被那球中的少年,封印在这南荒的土地。
我死之前,没有谁能跨过这道天堑,伤害我欲保护的人。
大荒封印术,混茫霞廓·虚诞天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