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果然与他们不同。”山海道。
“‘他们’是谁?”龙宫盏向前走着。
他依然能保持双足行走,用声带发出人族的音声。他向天地证明,哪怕残生皆已燃尽,属于龙宫盏的尊严仍然不灭。
“森罗世界的树犹且,无极世界的至死靡它,琳琅世界的照霜辞盈,玄机世界的何方锈川。”山海缓缓落地,“过去幻影,一些空名,何须挂念。”
龙宫盏觉得这些名字很熟悉,但他此时的神志,已然浸没在混沌深水,只能凭借着本能,做他认为该做的事。
逢魔近景剑悬在腰间,龙宫盏拇指一弹剑镡,梦路刀刀柄朝前,激射而出。恐怖的力道,让飞出的剑影都变得狭长扭曲,与空间摩擦发出的嗡鸣,让众人的听觉产生强烈不适。
这根本不是人的拔剑方式。龙宫盏一蹬地便纵贯大荒,追上了飞射在半路的逢魔近景,一把握住它的剑柄。
这一斩快过流星,山海振翼平地跃起,流霞刀光从祂身下掠过。第一次,祂选择闪避了龙宫盏的攻击。
冥光凝集,倏忽天暗,山海掌心向地,对准龙宫盏的天灵。祂的其中一只手掌结出愚印,掌心冥气汇聚成蚍蜉的纹路。又是这一招冥搜浊世·杀生蚍蜉,不过这一次,祂的动作在龙宫盏眼中,清晰可辨。
龙宫盏的重瞳中日月重叠,呈现日蚀的景象。铭刻在他体表的创生术式血纹,如同活物一般游动着。
仙音烛在血月之下旋转,九层魔城穿过那走马昏红,晕成蝴蝶翅膀上的花纹。血色蝴蝶振动着蝶翼,在龙宫盏的眉心翩翩停下,恰似荒母遗壤眉间、山海掌心的虫影。
龙宫盏之拳,与山海之拳相撞,在虚空中凿出一片无底的深渊。蝶影、月光、荒气,都向着倾塌处不受控制地淌落,而魔城与浊世一上一下,是此间唯二不可撼动的存在。
“行藏在我·杀生蚍蜉。”龙宫盏道。
寸劲同时爆发,将彼此震开。龙宫盏眉心蝶形模糊稍许,而山海依旧捏着愚印,四翼乘风。
“以仙音烛为媒,拟成大荒体术。”山海道,“看来这份聪明,已经存在于你的本能。”
现在的龙宫盏,是一个只能由潜意识驱使的怪物。但这么多年沉淀,那些招式技法、战斗本能,早已铭刻在他血肉每一次律动之中。
行藏在我,是龙宫盏骨子里的觉悟。他从不觉得,成为别人用时依赖、不用则弃的工具,会显得卑微而可悲——这是属于龙宫盏的神性。
万古岁月多少银阙,在洪荒的熏烟中黑朽。想来人世,才是那为了生存,敢于身撼大树的蚍蜉。
龙宫盏拉开架势,与山海体术互搏。狂飙之阿修罗,与六臂的浑敦魔神雷霆交手,一拳一脚,皆在众人心中响彻。
拳踞一展九万里,旷野雕成荒山界。大荒奇崛,在原野上平地升起,在激战中裂解的埃土,化作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地形。
硣磟上争险,岞崿下相崩,百年积死树,千尺挂寒藤。龙宫盏与山海一拳挥斥之力,便抵得上风梳雨沐千万年的冲虚,膝肘相击间,奇崛山川裂出道道沟渠。
山海再分出一掌,结出贪印,在他的身下,冰线呈雪花状散开,空气骤然变冷,冰花攀上高山与巨树,地缝中涌出的喷泉结成冰柱,龙宫盏的动作变得无比迟缓。
雪冱山阴,冰缠树死。这里的时间、空间、规则中的一切,都在山海的结界中减慢速度。
冰缠树死·诸海之冬。在瞬息万变的体术交锋中,山海祭出大荒结界术,杀机尽显。
撼树蚍蜉,终将死在大荒寒冷的冬天。龙宫盏的动作愈发缓慢,直到几乎静止,不可抗拒的力量,粘滞着他的四肢百骸。此时人世万法,皆无力回天。
“但是人世......已经是身后,离我很远的地方。”
龙宫盏抬起目光,一掌击出,竟稳稳地抵住了山海的拳路。血月转为冰蓝色,在他的身后遍撒清辉,他脚下的大地,变得如水质一般波光粼粼,仿佛蟾辉展鉴。
这一次穿过仙音烛的,是玄潭牧的法界“北溟王城”。飞升的鲲鹏,对上堕落的饕餮,诸海之王的争战,在龙宫盏与山海的拳掌间不再是虚梦。
汪湟沧月·诸海之冬。
一边是冰河时代,万树凋亡,一边是沧月寒辉,不尽湖光。龙宫盏与山海的动作,在众人眼中都是近乎静止的缓慢,但他们都心知肚明,倘若自己闯入那大荒之源,进入那冰缠树死与汪湟沧月碰撞的结界,他们的速度会更加不堪。
届时,参照物之下,龙宫盏、山海的动作,定然是疾如光电,他们想要捕捉到其中一二细节,都是痴心妄想。
这第二拳,打了足足三个时辰,才相互轰击在一起。那其中多少曲折博弈,变招拆招,哪怕是最细致聪慧的杜玄奂,都说不上半点所以然。
仙音烛旋转,龙宫盏的三界浊镜红衣上,百鬼夜行、大荒怪谭的影像像凶剧一样逆时流动。
“就是这样,龙宫盏奕离。”山海昧见浑一无所有的面庞,被冰蓝之月照亮,“感受这力量,然后沉沦其中吧......”
第三只手,结出怒印。雷光在掌中翻腾,两条雷弧相互纠缠,左右互搏,宛若世间永不止息的纷争。
雷龙末裔,在龙墓的雨夜击鼓;疯狂的怒兽,撞击着如春笋日夜生长的钟山。雷电,是自然中最怒不可遏的力量,也是大荒的至高攻击之术。
汪湟沧月下,龙宫盏的手中,也蓄积着白色雷霆。穿过仙音烛的八荒-钟山鸣雷,酝酿出不同以往的玉色。
烛龙有几个世界这么长,睁开眼时,天地就迎来白昼,闭上眼时,天地就陷入黑夜;烛龙吸一口气,酷暑就在人间肆虐,烛龙呼一口气,冰川就覆盖了长河。
诸海之冬的冰碎声,随着雷霆的击发扩散。从山海掌心爆发而出的,是鸣神之鼓、飙欻双龙;而龙宫盏摊开手掌,流淌而下的,是蓝田日暖、夜光玙璠。
“飙欻双龙·雷帝入灭。”
“九阴玙璠·雷帝入灭。”
横眉怒目,与不怒自威,这就是这两道雷帝入灭的不同之处。当它们碰撞在一起的时候,便占据天地间所有的光与声,万物皆以失色与静寂敬畏其伟力。
“山川出云,裔裔而缕。载霪载蒙,其德乃溥......”
祭祀之歌中,龙宫盏睁开双眼,却只看到了火焰。
他躺在牺牲品之间,祭台崩碎,他坠入冥海深渊,眼看着人间的歌舞升平,变成那空洞中再也无法触及的光明。
雷束膨胀,龙宫盏的眼睛不再澄澈,布满血丝。他咆哮着,唾沫与玉血飞溅,九阴玙璠逐渐压过飙欻双龙,雷霆交汇处慢慢向山海靠近。
在这雷光的阴影下,荒化的我,已经人间失格。
南荒关长城上,晚风吹起他们的衣裳。他的头发间,还残留着她指间的清香。
“我正变得不再是我。”他对帝江曦道。
回头,却只见雨绵绵,矆睒覆海,噙泪山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