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的灵山溪涨了水,小普跟着师兄在岸边洗菜,忽然听见上游传来孩童的尖叫。抬头望去,只见一个少年抱着木头在急流中沉浮,激起的水花里隐约可见一条碗口粗的水蛇——那是被称作“水猴子”的邪祟,最爱拖人下水当替身。
“救人!”小普扔下菜筐就往水里冲。溪水比想象中刺骨,裤腿瞬间被卷进石缝,他挣扎着扯断布料,逆流游向少年。眼看就要抓住对方的手,水蛇突然缠住他的脚踝,冰凉的触感像戴了副铁镣,扯着他往深水区沉。
“小普!”师兄的喊声越来越远。小普感觉肺里灌满了水,视线开始模糊,却看见少年的灵魂正从身体里飘出来,像片树叶般轻盈。更奇妙的是,自己的灵魂也在脱离肉身,正从上方俯视这一切:肉身还在水中扑腾,灵魂却已站在岸边,脚边躺着湿漉漉的僧鞋。
“原来灵魂出窍是这种感觉。”小普好奇地动了动手指,发现自己能穿墙而过,听见蚂蚁爬过落叶的声音。他试着触摸溪水,指尖却穿过了水面——原来灵魂没有实体,像阵清风,想飘多高就多高。
“看够了吗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。小普转身,看见师父站在一棵老槐树下,手里拿着他的佛珠。师父身后站着许多“透明人”,有他救过的婴灵、周员外、沙漠少女,甚至还有吞魂罗汉——他们都带着善意的微笑,像在欢迎他加入“灵魂的队伍”。
“师父,我死了吗?”小普问。
师父摇摇头:“你的肉身还在水里,灵魂却先‘跑’了出来。就像风筝断线,线还在地上,风筝却想飞上天。”
小普望着水中的肉身,发现它正在下沉,师兄和村民们正拿着竹竿赶来,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“那我该回去吗?”小普犹豫了。成为灵魂的感觉如此自由,没有病痛,没有烦恼,还能和逝去的人重逢。
吞魂罗汉走上前,指了指远处的光:“那边是往生的路,我带你去看看?”
小普刚迈出一步,就听见岸上响起孩童的哭声——那个被救的少年醒了,正抱着他的肉身大哭。
“他在哭什么?”小普问。
婴灵拽了拽他的衣袖:“他说还没来得及谢你,你就死了。”
小普心里一酸,想起少年眼中的恐惧,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婴灵时的颤抖。他忽然明白,灵魂的自由虽好,却少了肉身的温度——那种能拥抱、能帮助、能流泪的真实感。
“我要回去。”小普转身走向溪水,却发现自己穿不过水面。
师父递来佛珠:“肉身是灵魂的锚,想回去,得先听见它的声音。”
小普闭上眼睛,专注地倾听——水流的哗哗声、村民的呼喊声、少年的哭声,渐渐汇集成一首生命的乐章。忽然,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,像战鼓般沉稳有力。
“小普!醒醒!”师兄的耳光让小普猛地睁开眼睛。他躺在岸边,吐出几口水,看见少年抱着他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水蛇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,只有脚踝上几道红肿的抓痕,像一串暗红色的佛珠。
“我看见了……灵魂。”小普对师兄说。
师兄点点头,递来一块姜糖:“我娘说,濒死的人能看见往生门。但你回来了,说明菩萨还没叫你去喝茶。”
小普咬了口姜糖,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走,提醒着他肉身的存在——原来活着的感觉,是甜、是辣、是痛,是如此真实。
夜里,小普在禅房泡脚,发现脚踝的抓痕竟组成了类似梵文的图案。师父说这是“生死印”,见过往生门的人都会留下记号。
“你看见的灵魂,是真的,也是假的。”师父拨弄着灯芯,火焰跳动间映出无数影子,“就像这灯,有油才有光,有光才有影。肉身是油,灵魂是光,影子是执念。”
小普望着跳动的灯芯,忽然想起濒死时看见的“透明人们”——他们有的带着伤,有的含着笑,但都在发光。原来灵魂的光不是来自肉身的强弱,而是来自内心的善恶,就像油灯的亮度不在于油的多少,而在于灯芯是否干净。
“师父,灵魂会离开肉身,那‘我’到底是谁?”小普问出了最困惑的问题。
师父指指他的胸口,又指指天空:“你看这盏灯,你说‘灯’是油,是灯芯,还是光?其实‘灯’是它们的总和。‘我’也一样,不是肉身,不是灵魂,而是能观照肉身和灵魂的‘虚空’。”
这个答案像一阵风,吹开了小普心里的迷雾。他想起魂巢里的钟鼓楼、黄泉的奈河桥、鬼市的空灯——原来自己一直执着于“灵魂的样子”,却忘了观察“谁在执着”。就像照镜子的人,总盯着镜中的影像,却忘了镜子本身才是观照的本体。
“所以灵魂出窍时,我既是飘着的风筝,也是握着线的人?”小普恍然大悟。
师父笑着点头:“线断了,风筝能飞高,但终会坠落;线太紧,风筝飞不远,但能回家。修行就像放风筝,要学会在自由与牵挂之间,找到灵魂的平衡点。”
次日,小普去给少年送平安符,路过溪边时看见自己的倒影。水面波光粼粼,倒影忽大忽小,却始终清晰。他忽然想起灵山枯井的月、沙漠泉的影、魂巢茧的光——原来“我”就像这水中倒影,依托肉身而生,却又超越肉身存在,既真实又虚幻,既有限又无限。
“小师父,谢谢你救我!”少年跑过来,塞给他一颗水果糖。糖纸剥开的声音清脆悦耳,水果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。
小普忽然觉得,这颗糖的甜味、少年的笑脸、溪水的凉意,都是“我”的一部分——不是肉身的“我”,也不是灵魂的“我”,而是活着的、感受着的、存在着的“我”。
夜里打坐时,小普观想自己化作了那盏禅房的油灯。油是肉身,灯芯是灵魂,火焰是慈悲,影子是执念。他看见火焰轻轻摇曳,影子随之舞动,却始终有一束光,稳稳地照在经书上,照在佛珠上,照在每个需要光明的角落。
“原来灵魂的秘密,不是成为什么,而是照亮什么。”小普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,抬头望向窗外。月光如水,照亮了灵山的轮廓,也照亮了他心里的“虚空”——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天空,既能容纳肉身的重量,也能承载灵魂的轻盈,更能让慈悲的风,自由地穿行其间。
此刻,他终于懂得:濒死之镜照见的,不是生死的边界,而是灵魂的觉醒——当你不再追问“我是谁”,而是开始思考“我能为谁”时,真正的“我”,才会像拨开云雾的明月,悄然浮现,朗照乾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