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佑八年春,汴梁皇宫的朱漆大门还没来得及换春联,福宁殿里的药味就飘到了廊下。内侍省都知任守忠攥着汗湿的帕子,脚步踉跄地往东宫跑——宋仁宗赵祯刚咽了气,眼下最急的是把皇子赵曙请进宫,可谁都知道,这位未来的天子,打从被立为皇子那天起,就没舒坦过一天。
东宫的偏院栽着几株老梅,花瓣落了满地。赵曙正蹲在石阶上,给一只瘸腿的流浪猫喂碎肉,青布袍的袖口沾着泥。任守忠冲进来时,他手里的肉碗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猫受惊窜进了花丛。
“殿下!陛下……陛下宾天了!”任守忠的声音发颤,扑通跪在地上,“满朝文武都在大殿等着,您快随老奴进宫!”
赵曙往后缩了缩,后背抵着梅树的树干,树皮硌得他肩胛骨发疼。他张了张嘴,却没说出话,只是一个劲地摇头,双手攥着袍角,指节泛白。任守忠急得直跺脚,伸手要拉他,却被赵曙猛地推开——这位皇子竟转身往院墙跑,鞋底子踩得花瓣乱飞,像只慌了神的兔子。
“拦住殿下!”任守忠大喊。守在院门口的两个侍卫赶紧扑上去,一个拽胳膊,一个抱腰,才把赵曙按在地上。他挣扎着,喉咙里发出呜咽声,额角撞在石阶上,渗出血珠。任守忠跑过去,掏出帕子按住他的伤口,声音软了些:“殿下,这是天命,您躲不过的!”
宫里的仪仗已经在东宫门外排开,明黄色的龙旗被风吹得猎猎响。赵曙被两个侍卫架着往前走,脚底下像灌了铅,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一下。路过御花园时,他看见几个宫女蹲在湖边喂鱼,手里的鱼食撒在水面,激起一圈圈涟漪——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,仁宗陛下还带着他在这里钓鱼,陛下说:“曙儿,这江山看着大,其实就像这池子,得慢慢养,仔细护。”可现在,这池子要交到他手里了,他怕自己护不住。
到了福宁殿外,韩琦、欧阳修几个大臣正站在台阶上等着。看见赵曙被架着过来,韩琦赶紧上前,伸手想扶他,却被赵曙甩开。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皇子,此刻竟像疯了般往殿外冲,嘴里喊着:“我不当皇帝!我要给陛下守丧!”
韩琦皱了皱眉,冲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。两个侍卫立刻上前,死死按住赵曙的肩膀。欧阳修捧着明黄色的龙袍走过来,展开时,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。“殿下,”欧阳修的声音沉得像铁块,“陛下遗诏在此,您若执意不从,便是抗旨,便是负了天下百姓!”
赵曙的眼泪“唰”地流下来,却还是摇头。韩琦没再说话,直接抓起龙袍的领口,往赵曙身上套。龙袍又宽又大,套在他瘦小的身上,像件不合身的戏服。他挣扎着,袖子扫过旁边的香炉,香灰撒了一地,落在龙袍的下摆上,黑一块白一块。
“陛下!”韩琦忽然跪倒在地,声音带着颤,“老臣恳请殿下登基,若殿下再拒,老臣便跪死在这里!”满朝文武跟着齐刷刷跪倒,甲胄碰撞声、袍角摩擦声混在一起,震得殿外的铜铃嗡嗡响。赵曙看着满地的大臣,看着韩琦花白的头发,看着那件沾了香灰的龙袍,终于不再挣扎,只是瘫在侍卫怀里,大口喘着气。
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,可赵曙却在第二天清晨,把韩琦和欧阳修召到了偏殿。他穿着件素色的孝服,眼窝深陷,眼下的乌青像涂了墨。“韩相公,欧阳学士,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朕想为陛下守丧三年,这三年里,朝政就劳烦诸位大臣代理。”
韩琦手里的茶碗“当”地撞在桌角,茶水洒了满桌。“陛下!”他猛地站起身,袍角扫过凳腿,“守丧尽孝是本分,可朝政不能一日无君!如今西北边境不稳,江南又闹水灾,若没有陛下主持大局,天下要乱的!”
欧阳修也跟着起身,手里的奏折抖得厉害:“陛下,您还记得仁宗陛下当年立您为皇子时说的话吗?他说‘曙儿,将来要替朕护着这天下’,您怎能现在撒手不管?”
赵曙低下头,手指抠着孝服的衣角,布料被抠得起了毛。“可朕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朕怕做不好,怕负了陛下,怕负了百姓。”
偏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,皇后高滔滔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。她穿着件青色的襦裙,鬓边插着支素银簪,把药碗放在赵曙面前:“陛下,这是太医院熬的安神汤,您喝了吧。”她转身看向韩琦和欧阳修,语气平静却坚定:“两位大人放心,陛下只是一时心绪不宁,哀家会劝他的。”
韩琦和欧阳修对视一眼,躬身退了出去。殿里只剩下赵曙和高滔滔,她坐在他身边,拿起汤匙,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,递到他嘴边:“陛下,臣妾知道您怕,可这天下不是您一个人的,有臣妾陪着您,有韩相公、欧阳学士帮着您,您不用怕。”
赵曙张嘴喝了口药,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喉咙。他看着高滔滔,想起当年在濮王府,她第一次见他时,也是这样拿着汤匙,喂他喝治咳嗽的汤药。那时候他还是个不起眼的王子,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,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,她给他讲宫里的趣事,讲仁宗陛下如何体恤百姓。
“臣妾昨天去了御膳房,”高滔滔放下药碗,拿起帕子擦了擦他的嘴角,“老厨娘说,仁宗陛下每次吃粥,若咬到沙子,都悄悄吐在帕子里,从不让宫人受罚。陛下,您若真的想报答仁宗陛下,就该把他的仁政传下去,而不是躲在孝服里。”
赵曙没说话,只是伸手抓住高滔滔的手。她的手很暖,指尖带着淡淡的药香,像小时候母亲的手。他忽然想起,昨天在偏殿外,看见几个小太监在扫落叶,其中一个不小心摔了跤,把扫帚都摔断了,可管事太监却没罚他,只是说:“陛下刚登基,要行仁政,这点小事,算了吧。”原来连宫里的太监,都在等着他做个好皇帝。
第三日的登基大典,赵曙穿着整齐的龙袍,站在太极殿的台阶上。阳光照在他身上,金线绣的龙纹闪着光,沾了香灰的地方已经被宫女仔细清洗干净。韩琦站在他身边,低声说:“陛下,该下旨了。”
赵曙深吸一口气,抬手示意太监展开圣旨。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,却很坚定:“朕承仁宗皇帝遗诏,登基为帝。即日起,减免江南水灾地区赋税一年,西北边境增派粮草,安抚军民。另,朕为仁宗皇帝守丧,服丧期间,朝政照常处理,百官各司其职。”
满朝文武跪倒在地,山呼“万岁”,声音震得殿外的旗帜猎猎作响。赵曙看着满地的大臣,看着远处的皇宫屋顶,看着高滔滔站在殿门口,冲着他轻轻点头,忽然觉得那件龙袍,好像没那么重了。
可没过多久,赵曙又出了状况。那日早朝,户部尚书奏报江南水灾的赈灾情况,说有几个官员挪用赈灾款,请求陛下下旨严惩。赵曙却忽然站起身,说要去仁宗的陵寝祭拜,朝政的事让韩琦先处理。
韩琦赶紧上前拦住他:“陛下,赈灾是急事,若等您祭拜回来,灾民就要饿肚子了!”赵曙却不听,推开他就往殿外走,刚到门口,就看见高滔滔带着几个宫女,捧着一件孝服站在那里。
“陛下,”高滔滔把孝服递过去,“您若要去祭拜仁宗陛下,就穿上这件孝服。可您想过吗?仁宗陛下在天有灵,看见您因为祭拜,耽误了赈灾的事,他会高兴吗?”
赵曙看着那件孝服,又看了看殿内的大臣,终于停下脚步。他接过孝服,递给身后的宫女,转身回到龙椅上,拿起户部尚书的奏折,仔细看了起来。“那几个挪用赈灾款的官员,”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稳了些,“革职查办,追回的款项全部用于赈灾。另外,再从内库拨十万两银子,送到江南。”
户部尚书躬身谢恩,殿内的大臣也都松了口气。韩琦偷偷看了眼高滔滔,见她悄悄退到殿外,嘴角带着淡淡的笑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赵曙渐渐习惯了皇帝的生活。他每天清晨都会去仁宗的灵前祭拜,然后去大殿处理朝政,晚上则和高滔滔一起,在灯下看奏折。有次他看到一份奏折,说西北边境的士兵冬天没有棉衣,冻得没法站岗,立刻下旨让工部赶制棉衣,还特意叮嘱:“要厚实些,别让士兵们冻着。”
韩琦听说后,拿着奏折去见他,笑着说:“陛下现在越来越像仁宗陛下了。”赵曙却摇摇头,指着奏折上的字:“朕只是不想让士兵们受苦,不想让百姓们失望。”
这年冬天,汴梁下了场大雪。赵曙和高滔滔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赏雪,他忽然想起登基那天,自己穿着不合身的龙袍,被大臣们追着跑的模样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高滔滔靠在他身边,手里捧着个暖炉:“陛下现在还怕吗?”
赵曙握住她的手,把暖炉放在两人中间:“不怕了,有你在,有韩相公他们在,有这天下的百姓在,朕不怕了。”他抬头看向远处的皇宫,雪落在屋顶上,像盖了层白纱。他忽然想起仁宗陛下当年说的话,想起那件沾了香灰的龙袍,想起江南灾民的笑脸,想起西北士兵穿上棉衣时的模样——原来这天下,真的像一池水,只要用心养,用心护,就能一直清澈,一直安宁。
开春后,赵曙下旨,追尊自己的生父濮王为皇考。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争议,韩琦和欧阳修支持他,而司马光和吕诲则反对,认为应该尊仁宗陛下为皇考。双方争论了好几个月,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。
有天晚上,赵曙在灯下看司马光的奏折,眉头皱得很紧。高滔滔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来,放在他面前:“陛下,别太劳心了,喝碗羹吧。”
赵曙拿起汤匙,却没喝,只是看着奏折:“司马光说朕不孝,说朕忘了仁宗陛下的恩情。”
高滔滔坐在他身边,拿起奏折看了看:“陛下,臣妾知道您不是不孝,您只是想报答生父的养育之恩。可仁宗陛下对您的恩,您也没忘啊——您减免赋税,安抚灾民,不都是在替仁宗陛下护着这天下吗?”
赵曙看着高滔滔,忽然笑了。他喝了口莲子羹,甜香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喉咙。“你说得对,”他放下汤匙,拿起朱笔,在奏折上批道:“朕尊濮王为皇考,然仁宗陛下之恩,朕不敢忘,天下百姓之恩,朕不敢忘。”
第二天早朝,赵曙把自己的批语念给大臣们听。司马光还想争辩,却被韩琦拦住了。“陛下说得对,”韩琦躬身道,“尊濮王为皇考,是尽孝;护天下百姓,是尽忠。忠孝两全,何错之有?”
满朝大臣不再争论,纷纷跪倒在地,山呼“万岁”。赵曙站在龙椅前,看着满地的大臣,看着窗外的阳光,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位皇帝——不是被龙袍逼着的皇帝,而是心甘情愿,想为这天下做事的皇帝。
后来,赵曙的身体越来越差,可他还是每天坚持处理朝政。有次他咳得厉害,连笔都握不住,高滔滔劝他休息,他却摇头:“朕还能撑,江南的赈灾款还没到,西北的士兵还没穿上新棉衣,朕不能休息。”
直到治平四年正月,赵曙在福宁殿驾崩。临终前,他握着高滔滔的手,声音微弱:“朕没负仁宗陛下,没负天下百姓……”
高滔滔看着他闭上眼睛,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。她想起当年他被大臣们追着穿龙袍的模样,想起他躲在孝服里不敢面对朝政的模样,想起他为了赈灾款和大臣们争论的模样——这位曾经害怕皇位的皇帝,最终用自己的一生,护了这天下。
葬礼那天,汴梁的百姓都站在路边,哭着送别这位皇帝。韩琦站在灵柩旁,看着远处的皇宫,想起赵曙登基时那件沾了香灰的龙袍,想起他临终前说的话,忽然觉得,这位皇帝虽然起步狼狈,却走得坚定,走得问心无愧。
而那件曾经被赵曙拒绝的龙袍,后来被高滔滔珍藏在锦盒里。每当宫里的人说起这位皇帝,她总会拿出龙袍,指着上面的龙纹,笑着说:“你们看,这龙袍当年追着陛下跑,可陛下最终,还是把它穿得稳稳的,把这天下护得好好的。”
多年后,有人在史书上写下:“英宗皇帝初惧皇位,然终以仁政守天下,不失为一代明君。”而那段龙袍追着新帝跑的故事,也成了大宋历史上一段独特的佳话,代代相传,提醒着后来的君王——皇位不是负担,而是责任;天下不是私产,而是要用心守护的家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