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书生忍辱护妻儿
熙宁七年的暮春,苏州书生周明远刚把最后一卷书搬进新家,就见妻子柳月娘红着眼圈从里屋出来。她手里攥着支玉簪,簪头的珍珠缺了个角,正是前日里礼部侍郎之子王公子送来的物件。
“明远,我们还是搬走吧。”柳月娘把玉簪往桌上一放,声音发颤,“王公子昨天又派人来说,若不依他,就要断了你在书局的差事。”
周明远捏着泛黄的书页,指腹蹭过磨损的书脊。他三年前染了肺疾,咳得连笔都握不稳,全家靠着书局抄书的微薄俸禄过活。王公子看中柳月娘的才貌,明里暗里骚扰了半年,如今更是拿生计相逼。
“搬去哪?”周明远咳了两声,胸口闷得发慌,“这苏州城,哪处没有王家的眼线。”他看着妻子鬓边的白发,才二十五岁的人,眼角已添了细纹,“月娘,委屈你了。”
柳月娘眼圈更红,转身进厨房烧水。灶间传来柴火噼啪声,周明远望着桌上的玉簪,想起去年中秋,王公子借着诗会强要月娘唱曲,是他拼着咳血上前拦阻,才没让对方得手。可如今饭碗被攥在别人手里,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。
傍晚时分,王家管家带着两个仆役上门,把一叠银票拍在桌上:“周先生,我家公子说了,只要你写封和离书,这些钱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。”
周明远把银票推回去,咳得直不起腰:“我与内子情深义重,休要胡言。”
管家冷笑一声,一脚踹翻了门边的书箱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!明日起,书局再不会用你!”仆役们跟着起哄,把院里的花盆掀翻,泥水流得满地都是。
柳月娘从里屋冲出来,挡在周明远身前:“你们敢再闹,我就去官府告你们!”
管家上下打量她,笑得不怀好意:“告?柳娘子不如跟我家公子商量,保准你们全家有好日子过。”
周明远猛地站起身,抄起门边的扁担就要打,却被管家推得踉跄后退,撞在墙上剧烈咳嗽。柳月娘赶紧扶住他,对着管家哭道:“你们走吧,我……我去见王公子就是了。”
周明远抓住她的手,指甲掐进掌心:“不可!”
“再闹下去,你就要没命了。”柳月娘掰开他的手指,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我去应付他,你好好养病,等孩子长大了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那天夜里,周明远坐在灯下,看着柳月娘收拾行囊。她把最厚的棉衣叠好,又在他的药罐里添了两味药材。月光透过窗棂,照在她清瘦的背影上,周明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,砸在书页上晕开一片墨迹。
第二章 掌柜舍家保店铺
元丰元年的开封府,绸缎庄掌柜沈万山蹲在柜台后,听着街坊们的议论声。街对面的茶楼上,他妻子苏氏正陪着吏部郎中喝茶,珠钗在阳光下闪着光,那是郎中前日送的翡翠簪。
“沈掌柜,你就真能忍?”隔壁布庄的张老板拍着他的肩膀,“全开封谁不知道苏娘子跟李郎中走得近,你这绿帽子戴得够稳当。”
沈万山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,把账册合上:“我这铺子能开到现在,全靠李郎中照应。前年金吾卫要查商户户籍,是他连夜帮我补了手续;去年漕运受阻,是他托人送来南货。这点事算什么。”
话虽如此,他握着算盘的手却在抖。三年前他赌钱输光家产,是苏氏变卖嫁妆帮他赎回店铺。后来他被地痞勒索,是路过的李郎中出手解围。如今郎中对苏氏有意,苏氏半推半就,他看在眼里,却只能装糊涂。
傍晚关店时,苏氏带着个锦盒回来,里面是件狐皮大衣。“李郎中送的,说是今年新出的皮子。”她把大衣往衣架上一挂,“他还说,下个月帮咱们把西厢房买下来,扩大铺面。”
沈万山点点头,把当天的收入递过去:“你收着吧,明天去给孩子们买些点心。”
苏氏接过钱袋,突然叹了口气:“万山,我知道委屈你了。等这铺子站稳脚跟,我就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沈万山打断她,往灶房添了把柴,“李郎中是咱们家的恩人,照拂一二也是应当。只要铺子在,孩子们有饭吃,别的都不重要。”
可街坊们的闲言碎语越来越难听。有次他去买肉,屠户故意把猪血往他篮子里塞:“沈掌柜,多补补,看你这脸色虚的。”还有孩童跟着他喊“绿帽子掌柜”,气得他抄起扁担追赶,却被人拉住笑话。
苏氏把这一切看在眼里,那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半宿。第二天她摘了翡翠簪,换上素色衣裙,对沈万山说:“咱们不麻烦李郎中了,铺子大不了不开了。”
沈万山正在盘点绸缎,闻言动作一顿:“胡说什么?这铺子是你我半辈子心血,怎能说关就关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对银镯子,“下个月是你生辰,给你打的。”
苏氏看着镯子,眼泪又掉下来:“我不要镯子,我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。”
“会好的。”沈万山把镯子戴在她手上,“等攒够了钱,咱们就去江南开分店,离开这是非之地。”
那天夜里,沈万山坐在柜台前,看着账本上的盈利数字,又望向里屋的灯光。苏氏正在给孩子们缝衣服,线穿过布面的声音轻轻传来,他突然觉得,这顶“绿帽子”虽然戴得憋屈,却护住了他最在乎的家。
第三章 教头为子忍屈辱
元佑三年的寒冬日,禁军教头陆谦缩在武馆的角落里,看着妻子林氏把一件狐裘大衣塞进包袱。门外的马车上,户部侍郎正掀着车帘等她,那狐裘是侍郎昨日送来的,毛亮得像泼了油。
“阿谦,我走了。”林氏把包袱系好,转身看着他,“侍郎说,只要我陪他三个月,就能把阿虎送进太学读书。”
陆谦攥着手里的枪杆,木头被捏得咯吱响。他本是禁军里最有前途的教头,三年前在比武中被人暗算,打断了右腿,从此只能拄着拐杖度日。儿子阿虎聪明伶俐,却因他残废断了进太学的门路,这是他心里最大的痛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陆谦把拐杖往墙边一靠,声音沙哑,“照顾好自己,别委屈了身子。”
林氏眼圈一红,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塞给他:“这是我去大相国寺求的,你好生收着。等阿虎进了太学,我就回来。”
马车轱辘声远去,陆谦才一瘸一拐地走到演武场。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,他捡起地上的枪,试着比划了个枪法,却因右腿无力摔在雪地里。武馆的学徒们躲在门后偷看,指指点点的声音顺风飘过来。
“看,那就是陆教头,连自己老婆都留不住。”
“听说侍郎给了他五十贯,他就把老婆让出去了,真是窝囊废。”
陆谦从雪地里爬起来,拍掉身上的雪,继续练枪。枪尖划破空气,带着呼啸声,把那些闲言碎语都劈成了碎片。他知道自己窝囊,可一想到阿虎能穿上太学的襕衫,他就觉得这点屈辱算不了什么。
林氏每隔几天就派人送来银两和书信。信里说侍郎待她不错,已经托了太学的博士,开春就让阿虎入学。陆谦把书信读了又读,直到字迹模糊才小心收好,藏在枕头底下。
有天晚上,阿虎抱着书本回来,红着眼圈问:“爹,娘是不是不回来了?同学都说娘跟侍郎走了,还说你……”
陆谦把儿子搂进怀里,摸着他的头:“你娘是为了让你上学才出去的,她心里最疼你。等你进了太学,好好读书,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,就没人敢笑话咱们了。”
阿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把脸埋在他怀里。陆谦望着窗外的月亮,想起当年他和林氏在桃花树下定亲的模样,她穿着红衣,笑起来眼睛像弯月。他悄悄摸出平安符,贴在胸口,冰凉的玉片贴着皮肤,却让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些。
开春后,阿虎果然进了太学。那天陆谦拄着拐杖送他到门口,看着儿子穿着崭新的襕衫走进校门,突然觉得眼角发热。林氏站在不远处,穿着素色衣裙,看到他赶紧低下头,手里的帕子绞得紧紧的。
陆谦朝她笑了笑,转身往回走。拐杖敲在青石板上,发出笃笃的声响,他觉得这声音比当年在演武场的喝彩声还要响亮。
第四章 画师佯狂护知音
崇宁二年的暮春,画师秦少游坐在画舫里,看着对岸的柳树发呆。妻子苏小妹正陪着知府在湖边赏景,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罗裙,是知府特意让人从杭州定做的,裙摆上绣着精致的兰草。
“秦兄,你就真不在意?”同船的诗人黄庭坚举杯长叹,“苏小妹才貌双全,跟你受了多少苦,如今知府有意纳她为妾,你竟……”
秦少游蘸着墨在纸上画了株柳树,枝条歪歪扭扭,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:“元明不知,我三年前染了眼疾,视物模糊,早就画不了画了。全家靠着小妹给人刺绣过活,知府能帮她出版诗集,让她的才情被世人看见,我为何要阻拦?”
黄庭坚看着他画纸上的柳树,枝桠间藏着个小小的“痴”字,忍不住叹气:“可这名声……”
“名声算什么?”秦少游放下笔,望向岸边的苏小妹,她正指着湖面跟知府说话,风吹起她的裙角,像只欲飞的蝴蝶,“小妹的诗能流传千古,比我的名声重要百倍。当年我落魄时,她变卖首饰供我读书;如今她有机会被赏识,我怎能拖她后腿?”
画舫靠岸时,知府正把一支玉笔递给苏小妹,笑着说:“苏娘子这首《湖上春》写得绝妙,用这支笔抄写,才配得上诗的风骨。”
苏小妹接过玉笔,看到秦少游站在岸边,脸色一白,赶紧把笔往袖里藏。秦少游却笑着走上前:“知府大人眼光真好,内子的诗配这玉笔正好。多谢大人提携。”
知府愣了愣,随即大笑:“秦兄果然豁达!改日我定要在府衙设宴,让苏娘子当众赋诗。”
回家的路上,苏小妹把玉笔往地上一扔,哭道:“你明知道他们都在背后笑话你,为什么还要这样?我不要出版诗集了,我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!”
秦少游捡起玉笔,擦去上面的泥渍:“傻丫头,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。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,只要你能得偿所愿,我受点委屈算什么。”他把笔塞进她手里,“好好写诗,等你的诗集出版了,我来画插图。”
苏小妹看着他模糊的眼睛,眼泪掉得更凶,却还是点了点头。
半年后,苏小妹的诗集果然出版了,洛阳纸贵,人人都赞她是“宋代李清照”。知府在府衙设宴庆贺,苏小妹穿着那身藕荷色罗裙,站在席间赋诗,引得满堂喝彩。秦少游坐在角落里,看着她被众人簇拥的模样,悄悄喝了口酒,酒液流进嘴里,竟带着一丝甜味。
宴后回家,苏小妹把一本诗集递给他,扉页上写着“赠夫君少游”,字迹娟秀。秦少游摩挲着书页,虽然看不清字迹,却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暖意。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落在两人身上,他突然觉得,世人的嘲笑再难听,也抵不过此刻的安宁。
第五章 归乡路遇旧时人
政和元年的秋天,周明远带着儿子周小树坐在船头,看着两岸的芦苇荡发呆。十年了,他的肺疾渐渐好转,儿子也长成了半大少年,眉眼像极了柳月娘。
“爹,前面就是苏州了。”小树指着远处的城墙,“娘真的在城里等我们吗?”
周明远点点头,从怀里掏出封信,那是柳月娘上个月托人送来的,说王公子早已病逝,她守着当年的旧宅,等着他们父子归来。信纸已经被摩挲得发软,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。
船刚靠岸,就见一个妇人站在码头张望,鬓边添了不少白发,正是柳月娘。她看到周明远,眼泪瞬间涌出来,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:“你们可回来了!”
小树怯生生地看着她,周明远把儿子往前推了推:“小树,叫娘。”
“娘。”小树的声音带着哭腔,扑进柳月娘怀里。一家三口抱在一起,码头上的行人都看红了眼眶。
回到旧宅,院里的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,当年周明远种下的小树苗,如今已经能遮风挡雨。柳月娘端来热茶,看着周明远:“这些年委屈你了,街坊们都在背后说你……”
“说什么都不重要。”周明远握住她的手,“你把小树教得很好,他能进县学读书,比什么都强。”
正说着,门外传来脚步声,沈万山和陆谦提着礼盒走进来。沈万山的绸缎庄已经开到了江南,陆谦的儿子阿虎成了太学博士,他们都是来苏州散心的旧友。
“当年咱们三个,可是开封府的‘三大绿帽’。”沈万山放下礼盒,哈哈大笑,“如今再看,我这铺子越开越大,阿虎成了博士,小树也进了县学,这帽子戴得值!”
陆谦点点头,摸着腿上的旧伤:“当年我总觉得窝囊,如今看着儿子有出息,才明白什么叫忍辱负重。”
柳月娘和苏氏端来酒菜,几个男人围坐在一起,喝着酒说着往事。周明远看着窗外的月光,想起当年那些难熬的夜晚,想起街坊们的嘲笑,想起柳月娘转身离去的背影,突然觉得,那些所谓的“屈辱”,其实都藏着最深的爱与责任。
夜色渐深,酒过三巡,沈万山指着天上的月亮:“你们看这月亮,有时圆有时缺,可终究还是那轮月亮。咱们的日子也是这样,苦过难过后,总会有团圆的时候。”
众人都笑起来,笑声传出院子,惊起了树上的飞鸟。月光洒在他们身上,仿佛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辉,那些曾经的难堪与屈辱,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岁月的勋章,见证着平凡人在生活的重压下,最坚韧也最温暖的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