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封的秦淮河面下,沈知意沿着冰蛊凝成的幽蓝脉络疾行。虎符在心口灼烧,每一步都踏出细密的冰裂纹。
地道尽头竟是座沉入地底的明代军械库。锈蚀的火炮间,无数蛊虫如潮水般涌向中央的玄铁祭坛——坛上悬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心口插着七十二根金针,每根针尾都连着蛊虫化作的血线。
“爹...”沈知意真武剑险些脱手。那老者虽面目全非,眉间一点朱砂痣却与家族画像一般无二!
老者突然睁眼,瞳孔是蛊虫般的复眼结构:“曹安民...终于派人来取《镇国蛊典》了?”声音嘶哑如金石摩擦,分明已非人类。
暗处传来佛珠轻叩声。东厂督公曹安民缓步走出,腕间人骨佛珠泛着血光:“沈明允,你女儿来得比咱家预计的早。”
沈知意剑罡暴涨,却见父亲突然痛苦抽搐——所有金针同时往心口深入三分!
“小心哟...”曹安民指尖捻动佛珠,“你爹的心脉连着整个南京城的地火。他死,金陵爆。”
军械库四壁突然浮现出大明九边地形图。每条山脉脉络都在蠕动,竟是活生生的蛊虫拼成!
“看明白了?”曹安民轻笑,“太祖皇帝的《镇国蛊典》,本就是用江山气运养蛊的秘法。杂家不过...稍加改良。”
虎符突然从沈知意心口飞出,与沈青冥心口的金针共振。冰蓝色蛊纹在空中交织成完整的地下脉络——竟与九边地形完全重合!
“原来虎符是钥匙...”沈知意猛然醒悟,“您要的不是蛊典,是要用整个大明的气运炼蛊!”
轰隆巨响自头顶传来。慕容怜的冰封正在碎裂,无数被控的江湖高手开始苏醒。
曹安民突然扯断佛珠,一百零八颗人骨念珠悬浮成阵:“一炷香到了——请沈姑娘看场好戏。”
念珠迸发出血光,所有苏醒的江湖人突然集体转身,杀向闻讯赶来的朝廷官兵!武当剑法对上锦衣卫弯刀,少林棍影劈向东厂番子——整个南京城陷入疯狂混战。
“住手!”沈知意真武剑插地,道家清音却淹没在喊杀声中。
曹安民笑吟吟提起笔,在虚空写下“永乐”年号。血光闪过,所有官兵突然倒戈相向,竟开始自相残杀!
“《镇国蛊典》最妙处...”他蘸着人血续写“洪武”,“可改一朝气运,乱天下人心。”
沈知意忽然静立不动。她想起慕容怜临别时的传音入密:“曹安民的本命蛊...在他左腕第七颗佛珠里...”
真武剑毫无征兆地脱手飞出,却不是刺向曹安民——而是径直斩向沈青冥心口的金针!
“爹,”她泪落如冰珠,“女儿为您解痛。”
金针尽断的刹那,沈青冥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。所有蛊虫疯狂反噬,如黑潮般吞没曹安民!
“傻孩子...”曹安民在虫海中轻笑,“杂家早将本命蛊移到了...”
他的笑声戛然而止。慕容迟不知何时出现在祭坛后,银针正钉入虚空某处——那里悬着半块冷硬的月饼,与祖祠影壁后供着的那块一模一样!
月饼裂开,露出里面跳动的心脏状蛊巢。言守拙的换命蛊正死死咬在上面。
“曹督公,”慕容迟银针连变七十二式,“您可知慕容家最擅长的...是捉迷藏?”
军械库地底突然涌出滔天寒雾。慕容怜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,龙头拐杖已化作冰龙:“小安子,当年你偷《冰魄诀》时,老身故意少抄了最后一页——”
冰龙穿透曹安民胸膛,带出的却不是心脏,而卷明黄诏书。诏书展开,竟是建文帝亲笔:“敕令慕容氏监国运蛊事,见诏如朕亲临”。
整个军械库开始坍塌。沈青冥突然挣脱束缚,复眼渐恢复清明:“知意...快走...地火要...”
他的警告被爆炸声淹没。曹安民残躯突然膨胀,化作巨大蛊虫扑向九边地形图!
“既然得不到...”蛊虫口中发出尖锐笑声,“那便让大明江山陪葬!”
沈知意却被父亲推向暗道。老人最后塞给她半块月饼,月饼馅里藏着张泛黄的家书——落款是“洪武三十五年,父青冥手书”。
暗道闭合的刹那,她看见慕容迟银针尽碎,以身为阵困住蛊虫;言守拙化作蛊云融入地火;慕容怜的冰龙与九边蛊图同归于尽...
最后映入眼帘的,是父亲欣慰的笑容。他用口型无声地说:“月饼...好吃...”
南京城的地震持续了三天三夜。 当幸存者从废墟中爬出时,只见秦淮河已变成冰蓝色。 河心浮着艘乌篷船,船头立着个白衣女子。 她腕间系着褪色红绳,手中真武剑挑着盏冰灯。 灯里冻着只碎裂的蛊虫,虫尸拼成“永乐”二字。
更夫的新谣从残垣断壁间升起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音: “冰蛊消,地火平 金陵月下秦淮清 莫道江山蛊中炼 且看人间重月明”
无人看见船底刻着行小字:“慕容迟、言守拙、沈明允、慕容怜——镇国于此”。
沈知意立在船头,白衣胜雪,真武剑尖的冰灯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。
秦淮河的水不再是水,而是凝固的幽蓝琥珀。寒气从河面升腾,与远处废墟间的哀哭缠绕在一起,竟有种诡异的宁静。
灯中,“永乐”二字由蛊虫残骸拼凑,在冰壳下微微颤动,仿佛仍未死透。
更夫的谣曲断断续续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可总有人要被惊扰。
一道黑影,悄无声息地滑过冰面,如鬼魅般靠近乌篷船。没有脚步声,只有极轻微的、冰晶被压碎的细响。
沈知意没有回头。 她的指尖拂过腕间那褪色的红绳,绳结粗糙,带着经年的磨蚀,也带着一点残存的、近乎虚幻的暖意。
“灯里的东西,”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从黑影方向传来,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,“你留不住。”
沈知意终于缓缓侧过脸。 冰灯的光在她眸子里投下两点幽蓝,冷冽如星。 “我留不住,”她开口,声音清冷,与这冰封的河面一般无二,“你也拿不走。”
黑影沉默一瞬,随即发出嗬嗬的低笑,像是破旧的风箱在喘息。 “沈家的丫头,口气倒和沈青冥一样硬。可惜,硬骨头……通常死得最快。”
话音未落,那黑影陡然膨胀! 并非真的变大,而是速度太快,拉扯出的残影犹如鬼爪,直抓向剑尖挑着的冰灯!带起的阴风刮得沈知意白衣猎猎作响。
哧——!
一声极轻微的、冰刃切入某种腐朽物质的声响。
真武剑不知何时已横移三寸,剑尖未动,剑锋却精准地削过了黑影探出的指尖。
没有血。 只有几缕黑灰色的粉末,簌簌飘落,融入冰面。
黑影骤然后撤,现出一个裹在宽大黑袍里的佝偻身形。他抬起手,看着自己被削去半截指甲、正渗出黑气的指头,兜帽下的阴影里,两点红芒一闪而逝。
“真武剑……不愧是张邋遢留下的东西。”黑袍人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忌惮,更多的却是贪婪。“但丫头,你爹死了,慕容家那老太婆也化了冰,还有那个用银针的小子和玩换命蛊的……他们都成了这金陵地底的肥料。你一个人,挑着这盏要命的灯,能走到几时?”
沈知意腕间的红绳无风自动。 她看着黑袍人,眼神空洞,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。 “你身上的臭味,”她轻轻说,“和曹安民一样。东厂的漏网之鱼?”
黑袍人身体微微一僵,随即冷笑:“督公麾下,十三大档头,咱家排最末。督公仙去,这《镇国蛊典》的遗泽,总不能白白浪费了。这大明气运炼出的蛊王,合该由咱家……延续香火!”
最后四字,他几乎是尖啸而出!
啸声中,冰封的秦淮河面之下,那幽蓝的脉络骤然亮起!无数被冰封的蛊虫残骸仿佛受到了召唤,开始剧烈挣扎,撞击着坚冰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咔咔”声。
整个冰河,似乎下一刻就要活过来,将船上的人吞噬!
沈知意脚下的乌篷船轻轻一晃。
她终于动了。
真武剑缓缓垂下,剑尖的冰灯几乎触到冰面。
她看着黑袍人,不,看着东厂最后的十三档头,眼中那点空洞骤然被极寒的剑意填满。
“你们的香火,”她说道,每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,清晰冰冷,“断了才好。”
剑尖轻点。
不是攻向黑袍人,而是点在了幽蓝的冰面上。
以剑尖为中心,一道更为纯粹、更为凛冽的寒气瞬间扩散,如同水波般席卷开来!那些刚刚还在躁动的蛊虫残骸,顷刻间被再次冰封,且这一次,冰层之下,连那点幽蓝的脉络之光都彻底黯淡、熄灭下去!
黑袍人怪叫一声,身形暴退! 他脚下的冰面无声无息地变得漆黑、酥脆,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。
“冰魄诀……最后一页?!”他失声惊呼,红芒里满是骇然。
沈知意不言。 她只是举起了真武剑。 冰灯再次悬于空中,灯内的“永乐”二字,似乎被这更强的寒气一激,骤然崩散了一角,一只蛊虫的足肢化为齑粉。
“啊——!”黑袍人如遭重击,捂着头惨叫起来,显然心神与那蛊王残骸有所牵连。
就在他心神失守的这一刹!
一道极淡的影子,比黑袍人的动作更快,从一艘半沉画舫的残骸后闪出!
那是一根针。 一根细如牛毛,几乎透明的银针。 针尖一点寒芒,精准地刺向黑袍人后颈的某处穴位——那里,隐约有一条细微的、与周围肤色迥异的黑线在蠕动,正是他功法的罩门所在!
时机、角度、速度,妙到毫巅!
黑袍人察觉时,已然太晚! 他猛地扭身,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,带起的劲风吹落了兜帽,露出一张半人半蛊、布满恶心肉瘤的狰狞面孔,上面写满了惊怒与难以置信!
“慕容家的……”他嘶吼。
噗!
银针精准地刺入黑线。
黑袍人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。 他脸上的肉瘤剧烈抽搐,红芒迅速黯淡,大张的嘴巴里发出“咯咯”的怪响,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那道偷袭的影子轻飘飘落在冰面上,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娇小身影,脸上蒙着黑巾,只露出一双清澈冷静的眼睛。她看也未看僵立的黑袍人,只是对着沈知意,极轻地点了一下头。
沈知意看着她,眼中冰霜微融,也几不可察地颔首回应。
“呃……”黑袍人喉咙里最后挤出一丝气音,身体开始像被戳破的皮囊般干瘪下去,黑气从他七窍中溃散流出。他死死盯着沈知意剑尖的冰灯,伸出正在枯萎的手,似乎还想抓住什么。
“……江山……气运……蛊……”破碎的音节从他即将消散的身体里挤出。
沈知意真武剑微微一震。
冰灯坠落,砸在坚冰上。
啪嚓!
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河面上。 冰灯碎裂,里面那团挣扎的“永乐”蛊王残骸,暴露在空气中,剧烈扭动了一下,随即在黑气缭绕中,化作了一滩腥臭粘稠的黑水,再无任何特殊气息。
黑袍人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随即,他整个人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,哗啦一声,彻底坍塌,化作一地黑灰,被寒风一卷,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冰河依旧沉寂。 远处的哀哭似乎也停顿了一瞬。
那黑衣女子走上前,蹲下身,仔细看了看那滩黑水,又用银针探了探,方才起身,声音压得极低:“彻底死了。十三档头,‘食腐螂’闫魁,善追踪,能驱死蛊……厂公死后,他应是循着蛊王最后的气息找来的。”
沈知意沉默地看着那摊黑水,又抬头望向皇城的方向。那里,死里逃生的朝廷正在废墟上重建秩序,新的权力正在洗牌。
“不会只有他一个。”沈知意轻声道。
“是。”黑衣女子点头,“东厂根系庞大,曹安民虽死,《镇国蛊典》的诱惑仍在。闻到腥味的鬣狗,会越来越多。”
她顿了顿,看向沈知意腕间的红绳,以及她苍白却坚毅的侧脸。 “你要去哪里?”
沈知意没有立刻回答。 她俯身,从碎裂的冰片中,拾起一点未完全化去的蛊虫甲壳碎片,捏在指间。碎片映着她冰冷的眼眸。
父亲最后欣慰的笑容,慕容怜化作冰龙的决绝,慕容迟破碎的银针,言守拙融于地火的蛊云……还有那半块月饼里,泛黄家书上最后一句:“吾女知意,见字如面,珍重自身。”
腕间红绳,忽地灼热了一瞬,与她心口那已平息却永存疤痕的虎符旧伤,隐隐呼应。
她将那片甲壳收入怀中。 然后,握紧了真武剑。
剑身清鸣,如龙吟浅唱,在这冰封的秦淮河上,荡开一丝微澜。
“鬣狗太多,”她转身,白衣没入废墟投下的阴影里,声音随风传来,清晰坚定。
“那就,一路杀过去。”
黑衣女子望着她的背影,默默收起银针,身影一闪,如影随形。
冰河无声,唯有那新谣的残句,在断壁残垣间幽幽飘荡:
“……莫道江山蛊中炼,且看人间重月明。”
月明之下,杀机重燃。路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