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宋庆元年间的临安城,秋老虎正烈。石板路被晒得发烫,走在上面能燎得鞋底冒烟。清河坊里的绸缎铺都卸了门板,伙计们拿着长杆鸡毛掸子,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飞虫,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街面——这年头生意不好做,能多瞅见个掏腰包的主儿,比啥都强。
陈二姐挎着个蓝布小包袱,脚步匆匆地往巷口挪。包袱里裹着两件换洗衣裳,还有她攒了半年的三十文铜钱,是打算给娘家妈扯块粗布做冬衣的。她刚从对门张屠户家买了两斤五花肉,油星子透过草纸渗出来,在布衫下摆洇出个黄渍。这要是被当家的刘贵瞧见,少不得又要骂她手脚不净。
\"二姐,急着回家给你家官人暖酒啊?\"张屠户光着膀子,手里的砍刀\"哐当\"剁在案板上,震得油星子溅了半尺高。
陈二姐红了脸,没接话。她嫁过来三年,刘贵正经日子没过几天,倒是把岳家陪嫁的那点家底败得差不多了。前儿个又赌输了钱,被债主堵在巷口骂了半宿,还是她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些碎银才打发走。
进了自家那扇掉漆的木门,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。刘贵歪在竹榻上,手里还攥着个空酒壶,脸红得像庙里的关公。桌上摆着个青花小碟,里面只剩几粒茴香豆,旁边倒着个空了的钱袋——那是今早她亲眼看着刘贵从岳父家借来的十五贯铜钱,说是要去做绸缎生意的本钱。
\"当家的,你这是......\"陈二姐心里\"咯噔\"一下,手一抖,五花肉掉在了地上。
刘贵眯缝着眼坐起来,舌头打了结:\"慌......慌啥?钱嘛,身外之物......\"他突然一拍大腿,笑得前仰后合,\"告诉你个好消息,我把你......把你卖了!卖给了对门的王屠户,换了十五贯钱!\"
陈二姐只觉得天旋地转,手里的包袱\"啪嗒\"掉在地上,铜钱滚了一地。她嫁过来虽说受了不少委屈,可从没想过男人能说出这种话。娘家妈去年害了场病,至今还拄着拐杖,她这要是被卖了,家里可怎么活?
\"你......你说的是醉话?\"她声音发颤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\"醉话?\"刘贵猛地一拍桌子,酒壶摔在地上裂成八瓣,\"老子清醒得很!明儿一早就有人来接你,识相点就赶紧收拾东西!\"
陈二姐再也忍不住,眼泪\"唰\"地淌了下来。她蹲在地上捡着铜钱,手抖得厉害,半天也捏不住一枚。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,街对面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,映得她脸上的泪珠子闪闪发亮。她想起刚嫁过来时,刘贵也曾帮她捋过被风吹乱的头发,说要让她过上穿绸缎的日子。
后半夜,刘贵睡得像头死猪,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。陈二姐坐在床沿,摸着自己胳膊上被他前儿个打出来的淤青,心一横:不能等明儿被人当牲口一样拉走。她把那三十文铜钱揣进袖袋,又摸了件旧棉袄裹在身上,悄悄推开房门。
夜风吹得巷口的老槐树沙沙响,月亮躲在云后头,只漏下点昏黄的光。她不敢走大街,专挑背街小巷往娘家赶。路过官巷口时,撞见个挑着担子的后生,扁担两头挂着丝绢,看样子是做小买卖的。
\"姑娘,这深更半夜的,一个人赶路?\"后生停下脚步,声音倒还和善。
陈二姐吓了一跳,捂着脸往后退了两步:\"我......我回娘家。\"
\"巧了,我也往城东去,那边黑灯瞎火的,不如结伴走?\"后生把担子换了个肩,\"我叫崔宁,就住鼓楼街。\"
陈二姐犹豫了一下。她自小听妈说,夜里独行容易遇着歹人,有个伴总好些。再说这后生看着面善,不像坏人。她点点头,跟在崔宁身后半步远的地方,脚步还是匆匆的。
崔宁话不多,只偶尔问两句路。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时,陈二姐瞥见他扁担上的丝绢,都是上好的杭绸,心里估摸着这后生日子过得不差。她想起自家那不争气的男人,鼻子又酸了。
走到艮山门时,天蒙蒙亮了。崔宁指着前面的岔路:\"我往左边走,姑娘你呢?\"
\"我......我前面就到了。\"陈二姐谢过他,加快脚步往娘家村赶。她没瞧见,崔宁望着她的背影,轻轻摇了摇头,挑着担子慢慢走远了。
陈二姐刚敲开娘家的门,就被妈拽了进去。\"你咋这时候回来?出啥事儿了?\"妈一脸焦急,手还在抖。
她刚要开口哭,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,接着是邻居王二婶的大嗓门:\"不好了!刘贵被人杀了!\"
陈二姐只觉得脑袋\"嗡\"的一声,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。等她被人掐着人中弄醒时,两个官差已经站在屋里,手里的铁锁链\"哗啦\"作响。
\"陈二姐,跟我们走一趟!\"官差的声音像冰碴子,\"你男人被人杀了,家里十五贯钱不见了,是不是你卷款私奔了?\"
她浑浑噩噩地被拉起来,只觉得浑身发冷。\"不是我......我没有......\"她想解释,可喉咙像被堵住了,啥也说不出来。
到了刘家,门槛上围着一群人,指指点点的。陈二姐被推搡着进了屋,一眼就看见刘贵躺在地上,胸口插着把菜刀,血流了一地,已经发黑了。她\"啊\"地尖叫一声,晕了过去。
再次醒来时,已经在县衙的大堂上。县太爷坐在公案后,八字胡翘得老高,一拍惊堂木:\"陈二姐,如实招来!你为何杀夫夺财?\"
\"大人,我没有!\"陈二姐跪在冰凉的地上,膝盖硌得生疼,\"是他说要卖我,我才连夜回娘家的......\"
\"胡说!\"县太爷把惊堂木拍得更响,\"有人看见你昨夜和一个后生同行,那后生是谁?是不是你的同谋?\"
陈二姐这才想起崔宁,赶紧说:\"那是路上偶遇的,叫崔宁,挑着丝绢担子,我们只是同路......\"
话没说完,就见两个官差押着个人进来,正是崔宁。他衣裳上沾着泥,脸上还有道血痕,显然是被粗暴对待过。
\"崔宁,你可知罪?\"县太爷盯着他。
崔宁一脸茫然:\"大人,小人不知犯了何罪?\"
\"哼,还敢狡辩!\"县太爷拿出个钱袋,\"这是不是你的?\"
陈二姐一眼就认出,那是刘贵装十五贯钱的袋子。崔宁却急了:\"大人明鉴,这不是小人的!小人今早路过官巷口,捡到个钱袋,里面有十五贯钱,正想交官呢......\"
\"一派胡言!\"县太爷冷笑,\"人证物证俱在——陈二姐深夜离家,与你同行;你身上带着十五贯钱,正是刘贵丢失的数目。不是你们通奸杀夫,还能是啥?\"
崔宁还想辩解,却被官差按住打了二十大板,打得他皮开肉绽,哭喊着\"冤枉\"。陈二姐吓得浑身发抖,她长这么大,从没见过这阵仗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成了陈二姐的噩梦。县太爷每天都提审她,鞭子、夹棍轮番上阵。她的胳膊被夹得血肉模糊,后背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打烂,疼得她死去活来。她一遍遍喊冤,可换来的只有更重的刑罚。
有天晚上,她躺在冰冷的牢房里,听见隔壁传来崔宁的咳嗽声。那后生比她小几岁,本该是好好做买卖的年纪,却因为一场偶遇,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。她想起那天夜里,他挑着担子走在前面,月光照在他的背影上,明明是个老实本分的样子。
\"为啥......为啥要这样......\"她喃喃自语,眼泪顺着眼角流进头发里。
过了半月,崔宁先扛不住了。他被打得只剩半条命,听说他老娘来探监时,当场哭晕过去。后来他招了,说自己和陈二姐早就勾搭成奸,见刘贵有钱,就起了杀心。
陈二姐听到这消息,心彻底死了。连他都招了,自己还撑着啥?她也招了,按着县太爷的意思,把\"通奸杀夫\"的经过编了一遍。签字画押的时候,她的手抖得握不住笔,血从指尖滴在供词上,像一朵朵小红花。
处斩那天,秋高气爽。陈二姐被绑在囚车上,往刑场去。街道两旁挤满了人,有人扔烂菜叶,有人骂\"淫妇\",她却啥也听不见了。她看见崔宁的囚车就在前面,他低着头,头发乱糟糟的,像一蓬枯草。
走到鼓楼街时,陈二姐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——那不是刘贵的酒友张三吗?他正缩在茶馆门口,看见囚车就赶紧把头埋进怀里。陈二姐心里猛地一动:出事那天,张三也在刘家喝酒,喝到后半夜才走......
可没等她喊出声,嘴里的破布就被官差塞得更紧了。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张三的背影越来越远,眼泪混合着口水往下淌。
刽子手的鬼头刀闪着寒光。陈二姐闭上眼,想起小时候妈给她梳辫子,想起刚嫁过来时刘贵给她买的那支银簪,想起那个月夜和崔宁同行的路。她好像听见妈在哭,又好像听见崔宁在喊\"冤枉\"。
刀落下来的时候,她觉得脖子一凉,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。
日子一天天过,临安城的人渐渐忘了那桩\"通奸杀夫\"案。直到三年后,官府抓了伙强盗,领头的叫静山大王,审的时候才供出——庆元某年某月,他路过清河坊,见刘家亮着灯,就进去偷钱,被刘贵撞见,情急之下杀了人,还拿走了十五贯钱。
案子重审的时候,当年的县太爷已经升官了。张三被抓来问话,才哆哆嗦嗦地说,那天他偷听到刘贵说要卖老婆,还看见静山大王在刘家附近转悠,只是当时怕惹祸,没敢说。
真相大白的时候,陈二姐和崔宁的坟头都长满了草。崔宁的老娘在坟前哭瞎了眼,陈二姐的妈没多久也病死了。有人说,每到月圆之夜,刑场那边就会传来女人和后生的哭声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后来,临安城的老人常跟后生们说:\"做人啊,可不能图省事瞎断案,也不能随便捡路上的钱。你看那陈二姐和崔宁,冤不冤?\"
说这话的时候,他们总会叹口气,望着天边的云,好像能看见那两个年轻的身影,在月光下慢慢走远,再也没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