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佑三年的春天,成都府的青羊宫前巷格外热闹。刚过了寒食,巷口老槐树下的茶摊支着七八张竹桌,穿粗布短打的脚夫、摇着团扇的商人、挎着竹篮的妇人挤在一块儿,嘴里说的却不是春茶新价,也不是府衙新出的告示,全围着个穿青布道袍的中年汉子——这人便是费孝先。
他那会儿还不算蜀地最出名的术士,只是常在青羊宫附近摆个小摊,摊上铺块半旧的蓝布,摆着笔墨砚台,还有一叠裁好的麻纸。与别的算命先生不同,他不算八字,不摇铜钱卦,只让求卦人说清要问的事,便低头在纸上画。画完了也不解说,只让人家拿回去揣着,等事儿应验了再来谢他。
那天围着他的是个卖蜀锦的小老板,姓王,脸涨得通红,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麻纸,声音抖着:“费先生!您上次画的那幅,真应验了!”
众人都凑过去看。纸上画着棵歪脖子柳树,树底下掉着个破竹筐,筐边散着几颗青杏。王老板跺脚道:“您还记得不?上月我来问货船,说从嘉州运锦缎来,走岷江,怕遇着水患。您画了这画,我当时瞧着纳闷,柳树、竹筐跟船有啥关系?结果前儿个船到新津渡,真撞上滩头的老柳树!船帮磕破个口子,好在只漏了几匹锦,就像那破竹筐掉东西——可那几颗青杏呢?”
费孝先正给旁边老妇磨墨,闻言抬头笑了笑,眼角的细纹里沾着点墨灰:“你船漏了,是不是急着找补,在渡口旁的杏林里撞着个卖杏的老汉?他筐里青杏滚了一地,你还赔了他两文钱?”
王老板眼睛瞪得溜圆:“可不是!您连这都画得出?”
周围人一片啧啧声。有个穿绸衫的后生挤进来,拱手道:“费先生,我也求一卦。我是眉州来的,要去汴京应考,问前程。”
费孝先点点头,取过一张麻纸。他画画不快,手指骨节分明,握笔的姿势有些特别,像捏着根刚摘的芦苇,笔尖在纸上慢慢蹭。后生凑过去看,只见他先画了片矮矮的土墙,墙头上站着只灰雀,正歪头啄墙缝里的草籽,墙根下堆着半捆干柴,柴边放着个空了的陶碗。
画完,费孝先把纸递给他:“揣好,到了汴京自然明白。”
后生捏着纸,一脸茫然:“土墙、灰雀、干柴……这跟考试有啥关系?”
费孝先没多言,只低头收拾摊子——他每日只画十卦,多了不画。旁人说他架子大,他只说“天机泄多了,纸都嫌沉”。其实老成都人都知道,他不是摆谱,早年他在青城山下住,跟着个老道士学画卦,老道士临终前嘱咐他:“卦影是给人指路子,不是替人改命。画多了,人就懒了,光等着卦应验,倒忘了脚底下的路得自己走。”
费孝先的卦影,在蜀地慢慢传开,是因庆历年间那桩事。
那会儿益州有个小官,姓陈,做司户参军,管户籍文书的。他为人耿直,见不得府里有人克扣灾民粮款,便写了状子要往上递。可他媳妇拦着:“你官小言轻,那是转运使的人,你告了,咱们一家都得遭殃。”陈参军犯难,听说青羊宫有个费孝先会画卦影,便揣着两贯钱找来了。
那天雨下得密,费孝先的摊子挪在茶馆屋檐下。陈参军把事儿一说,费孝先没接他的钱,只取了张纸,在屋檐漏下的雨帘里画起来。画的是条窄窄的石板路,路中间有块凸起的青石,石边卧着条老狗,正耷拉着尾巴看天,天上飘着片碎云,云底下隐约有只鹰。
陈参军看不懂:“先生,这是说我走不通?”
费孝先指了指那青石:“路有石,是挡路,也是垫脚。你瞧那狗,没龇牙,是不拦你。云里的鹰,是远处有人瞧着。”
陈参军琢磨了半夜,第二天还是把状子递了。果然,转运使那边没少给他使绊子,先是说他文书写错了,罚他抄户籍册三遍,又说他辖下有户人家逃税,要摘他的官帽。陈参军硬扛着,抄册抄到手指起茧,挨家挨户查逃税的事,脚底板磨出了泡。
没想到过了两个月,朝廷派御史来益州巡查,正是当年陈参军的同科进士。御史听说了他的事,又查到了粮款克扣的实证,把转运使的人办了。陈参军不仅没被贬官,还升了通判。他这才想起卦影——那石板路是他走的路,青石是刁难,老狗是那些使绊子的小吏(没真下死手),云里的鹰,就是远处的御史。
打那以后,“费孝先卦影”的名声就飞出了成都府。有人从梓州、汉州赶来,甚至有夔州的盐商,坐半个月船到成都,就为求他画一张纸。
但费孝先从不涨价,还是求卦者随意给,给一文钱也行,给袋米也行。有回一个农妇来问儿子,说儿子去陕州当兵,三年没信,她把攒的十几个鸡蛋揣在怀里,小心翼翼放在费孝先摊上:“先生,我就这些……”
费孝先把鸡蛋推回去:“留着自己吃。”他画了幅画,画的是座土城,城门缝里露着半截红缨枪,城墙外有条河,河边有个穿粗布袄的后生,正弯腰给河对岸的老妇挥手。
“你儿子没事,”费孝先轻声说,“他守的城在河边,过些日子会托人捎信回来,说他挺好,就是想喝你煮的玉米粥。”
农妇哭了,抹着眼泪问:“真的?他没……”
“没,”费孝先看着画,“红缨枪是他还在当兵,挥手是他记挂你。河不宽,人心也不远。”
过了半年,农妇真收到了信,儿子说他在陕州护河堤,上次汛情过后得了赏钱,托同乡带了回来,还说“娘,我想吃你煮的粥,放红薯那种”。农妇提着一篮新收的红薯找到费孝先,非要塞给他,费孝先没法子,拿了两个,其余的让她分给邻居。
他就是这样,画卦影时像个旁观者,画完了,又像个邻家大叔,会劝人“别太急”,也会说“凡事得等时辰”。有人求卦问发财,他画棵结满果子的树,却在树根画了个老鼠洞——后来那人果然赚了钱,却因贪多囤货,被小人算计,亏了一半,才想起那老鼠洞是“藏不住财,得防着偷”。
也有人问姻缘。有个姑娘,爹要把她嫁给富户的傻儿子,她来求卦。费孝先画了片桃林,林子里有个书生正弯腰捡掉落的桃花,旁边有只蝴蝶,绕着书生的衣角飞。姑娘瞧着愣了,她认得个穷书生,常去她家隔壁的书铺抄书,每次路过她家后院的桃林,总要站着看会儿花。后来姑娘硬是拒了富户,没多久,书生考中了秀才,托媒人来提亲——成婚那天,姑娘发现书生的衣角上,正绣着只小蝴蝶。
费孝先的卦影,奇就奇在“不直白”。他从不像别的术士那样说“你能升官”“你会破财”,只画些日常东西:破碗、老狗、断绳、残荷,可这些东西凑在一块儿,等事儿过了再回头看,样样都对着。蜀地人说他“画的是画,藏的是理”,也有人说他是“通了鬼神,才知将来事”。
他自己却从不提这些。有回深夜,他在青羊宫后巷的小屋里,就着油灯整理画稿——他把每次画的卦影都留了底稿,用麻线串起来,挂在墙上,像串起的日子。有个老茶客跟他熟,半夜来找他喝茶,瞧见满墙的画,打趣道:“费先生,您这墙要是塌了,蜀地一半人的秘密都漏了。”
费孝先给老茶客倒茶,茶汤在粗瓷碗里漾开热气:“哪是什么秘密?不过是人的念想罢了。有人想当官,有人想回家,有人怕灾祸,有人盼团圆——这些念想搁在心里是愁,画在纸上,就成了个盼头。”
“那您画的时候,就真知道将来会咋样?”老茶客追问。
费孝先看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,沉默了会儿:“不全是。我画的是‘可能’。就像你种棵树,知道它春发芽、秋结果,可它会不会遭虫咬、会不会被风刮,得看它自己,也看天。我不过是把那‘虫’和‘风’,画成了人能看懂的模样。”
他这话,后来有人懂了,有人没懂。
英宗治平年间,有个从汴京来的官员,姓苏,到成都任知府。苏知府是个不信鬼神的,听说费孝先名气大,偏要试试。他没说自己是谁,只扮成个商人,来求卦问“生意能不能成”。
费孝先打量他一眼——这人虽穿布衣,可手指干净,说话时腰杆直,不像跑商的。但他没点破,照旧取纸画画。画的是座官衙,衙门口的石狮子旁边,放着个装满书的木箱,箱子上落着只乌鸦,正对着天叫。
苏知府接过画,心里冷笑:我问生意,你画官衙,分明是胡扯。他没给钱,转身就走。
过了三个月,苏知府处理一桩旧案,发现是前任知府错判,牵连了好几户人家。他想翻案,可手下劝他:“这案子是京里吏部批过的,翻了怕是得罪人。”苏知府犯了难,夜里翻箱子找旧案卷宗,瞧见箱角压着那张卦影——官衙是他的处境,书箱是案卷,乌鸦叫……他忽然想起,当年他考科举时,有回在京城乌鸦叫,当天就接到消息,说他父亲病好了。
“乌鸦叫,未必是凶。”苏知府琢磨着,第二天还是顶着压力翻了案。没想到没过多久,朝廷下旨夸他“明察秋毫”,要调他回汴京任御史。他收拾行李时,看着装满书的木箱,才明白那卦影的意思——哪是说生意?是说他这趟成都任上,会因“书”(案卷)得福,乌鸦叫是“有佳音”。
苏知府赶紧让人找费孝先,想请他到府里坐坐,再求幅卦。可差人回来禀报:费先生三天前就收拾摊子,往青城山去了。
有人说,他是嫌城里太吵,回山里清静。也有人说,他画卦影画了二十多年,画累了。苏知府没找到他,只在他原来摆摊的老槐树下,捡到一张被风吹落的底稿——画的是条山路,路上没人,只有个空了的茶碗,碗边放着支秃笔。
后来,蜀地还流传着费孝先的卦影。有人说在泸州见过个画卦的老头,画的东西跟费孝先很像;也有人说,青城山道观里有个扫地的道士,偶尔会给香客画张画,画完就笑,不说话。
而那些当年求过他卦影的人,有的把画裱起来挂在墙上,有的夹在旧书里。有回成都府遭了水灾,冲塌了不少房子,有户人家扒废墟时,从梁上掉下个油纸包,里面是张费孝先画的卦影——画的是片汪洋,水里漂着个木盆,盆里坐着个小孩,手里抓着根芦苇。
那户人家的老汉忽然哭了:“那年我儿子才三岁,掉江里,就是抓着根芦苇漂到岸边的!费先生早画出来了……”
纸已经泛黄发脆,可上面的木盆、小海、芦苇,还看得清。就像费孝先当年说的,他画的不是天机,是人的念想——那些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盼头,埋在悲欢离合里的牵挂,被他用一支秃笔,轻轻画在了纸上。
后来过了很多年,北宋亡了,南宋偏安,蜀地几经战火,费孝先的卦影真迹渐渐少了。但成都青羊宫前巷的老人们,还会给娃娃讲:从前有个画卦的先生,他不用算,只用画,画棵树、画只狗,就知道你心里想啥,将来会遇着啥。
娃娃问:“他是神仙吗?”
老人摸着娃娃的头,笑了:“他不是神仙,就是个懂人心的普通人。人心这东西,藏不住的,你盼啥、怕啥,早晚都能从日子里冒出来——就像他画的卦影,当时看不懂,等走过那段路,回头一瞧,哦,原来早有人替你把心事,画成了画。”
巷口的老槐树又发了新芽,风一吹,叶子沙沙响,像谁在轻轻翻一张旧麻纸,纸上的柳、雀、破筐、青杏,都在时光里,慢慢活了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