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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木骨生魂》

汴京的雪总带着股煤烟味,簌簌落在州桥边的“陈记傀儡铺”时,老陈正往那具新扎的悬丝傀儡眼眶里嵌黑琉璃珠。指腹磨得发亮的黄杨木骨架上,刚糊好的桑皮纸还泛着潮意,混着糨糊的米香在穿堂风里打旋。

“陈老爹,今日还开台不?”穿短打的小厮扒着门框跺雪,鼻尖冻得通红,“赵员外家的小公子专等看《霸王别姬》呢。”

老陈没抬头,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铜丝,往傀儡肩头的榫卯眼里穿:“这雪下得邪性,线怕受潮。”话音刚落,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窗纸上,噼啪响得像有人在拍巴掌。

那具新傀儡已经有了模样,素白的纸脸上用胭脂勾了眉眼,唇瓣点得艳红,正是虞姬的扮相。老陈从樟木箱里翻出件真丝的水红裙袄,那是三年前从勾栏院里收来的旧戏服,边角磨得发亮,却依旧软滑。他小心翼翼地给傀儡套上,铜丝穿过裙裾的刹那,傀儡的手腕竟轻轻颤了一下。

“眼花了。”老陈揉了揉眼睛,浑浊的眼珠里映着雪光。他做了四十年傀儡,从悬丝到杖头,经手的木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还从没见过木头自己动弹的。

小厮还在催,老陈叹口气,把虞姬傀儡挂在横梁上,又取下那具霸王。霸王是他的得意之作,用的是百年黄杨,关节处嵌着牛角,一身黑绒铠甲是他婆娘在世时一针一线缝的。当年婆娘蹲在灯下纳甲片,针脚扎进指腹,血珠滴在黑绒上,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。

“走了。”老陈扛起装傀儡的木箱,雪片落在他花白的发辫上,转眼就化成了水。

赵员外家的暖阁里烧着银丝炭,穿锦缎的丫鬟们捧着蜜饯果子,小公子扒着戏台子的栏杆,眼珠子瞪得溜圆。老陈在戏台后支起木架,将十根悬丝分系在霸王的手足腰颈,指尖轻轻一抖,霸王便拱手作揖,惹得小公子拍着巴掌笑。

“该虞姬出场了!”小公子喊。

老陈深吸口气,将虞姬的丝线缠在指尖。往常他操控傀儡,闭眼都能走台步,可今日不知怎的,手指总有些发僵。铜丝穿过掌心,竟带着点温热,像是握着活物的骨头。

锣鼓点子敲起来,虞姬碎步登场,水红裙裾在台板上扫过,留下淡淡的白痕。老陈正想让霸王举剑,忽然见虞姬的头微微偏了偏,黑琉璃眼珠像是往戏台角落里瞟了一眼——那里堆着几个空酒坛子。

“怪哉。”老陈皱起眉,手指猛地收紧丝线。虞姬却没按他的意思转身,反而抬起手臂,水袖在空中划了个圆润的弧,竟比他往常设计的身段更柔媚三分。

台下的小公子看得直拍手,赵员外捋着胡须点头:“陈老爹的手艺越发精进了,这虞姬竟像是活的。”

老陈后背却冒了层冷汗。他清楚地感觉到,指尖的铜丝在微微震颤,不是他在操控傀儡,倒像是傀儡在带着他的手动。当唱到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”时,虞姬突然屈膝跪地,那动作快得让老陈来不及反应,十根悬丝缠成一团乱麻。

“好!”台下喝彩声浪差点掀了屋顶。

老陈慌手慌脚地解开丝线,指尖被铜丝勒出几道红痕。散场时赵员外塞给他一串沉甸甸的铜钱,他却捏着钱串子直打哆嗦,连道谢都忘了。

回铺子里时雪已经停了,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,照着满地碎银子似的雪光。老陈把虞姬往墙角一放,刚要关门,却见那傀儡的头转了半圈,黑琉璃眼珠正对着他。

“你……”老陈吓得后退半步,后腰撞在桌角,疼得龇牙咧嘴。

虞姬没动,可老陈分明看见,它纸糊的嘴唇好像动了动。他想起年轻时听老辈人说过,那些常年被人对着说话、沾了人气的物件,日子久了可能成精。他这铺子开了三十年,南来北往的看客对着傀儡哭哭笑笑,喜怒哀乐浸在木头里,难不成真酿出了什么东西?

夜里老陈翻来覆去睡不着,总觉得窗子外有动静。他披衣起身,就着月光往墙角看,那具虞姬傀儡竟站在桌边,两只纸手正捏着他白天没吃完的半块炊饼。

“妈呀!”老陈一屁股坐在地上,连滚带爬地摸出墙角的桃木剑——那是他爹传下来的,说能辟邪。

虞姬听到响动,慢慢转过身。月光照在它脸上,黑琉璃眼珠里映着老陈的影子。它把炊饼往桌上放,纸手碰着桌面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
“你……你想干啥?”老陈举着桃木剑,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
虞姬没答话,只是微微歪着头,好像在打量他。老陈忽然想起,这具傀儡的骨架用的是他爹留下的老黄杨,当年他爹就是在雕这具傀儡时突发恶疾去的,临终前还攥着刻刀,在傀儡心口刻了个模糊的“虞”字。

“莫不是……老爹的念想附在上面了?”老陈心里咯噔一下,举着剑的手慢慢放了下来。他走近几步,借着月光细看,傀儡的纸脸上还沾着点戏台子上的金粉,脖颈处的木榫微微松动,露出里面暗红的木头纹理。

“饿了?”老陈试探着问。

虞姬没动,可老陈觉得,它的黑琉璃眼珠好像亮了些。他转身从灶房摸出个热馒头,掰了半块递过去。傀儡的纸手慢慢抬起来,指尖触到馒头时,老陈看见它的指关节处,桑皮纸裂开了道细缝。

那夜老陈没敢睡,就坐在桌边看着虞姬。月光在傀儡身上游走,他忽然发现,傀儡的睫毛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湿润,好像沾了露水。天快亮时,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,醒来时见虞姬还站在原地,只是手里的半块馒头不见了,桌角多了几粒嚼碎的馒头渣。

第二天老陈没出摊,关着铺子门给虞姬换纸衣。拆旧纸时,他发现傀儡心口的位置,桑皮纸下隐隐透着点红,像是有血在里面流动。他吓了一跳,赶紧用新纸糊上,可那点红总透过纸层渗出来,像朵开在木头里的花。

过了几日,州桥边说书的老王头来串门,看见墙角的虞姬,咋舌道:“这傀儡眼神不对啊,咋看着像含着泪?”

老陈心里一紧,嘴上却打哈哈:“许是我颜料调重了。”

老王头凑近了细看,忽然指着傀儡的手腕:“你看这纸纹,咋像是自己长出来的?”

老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见傀儡手腕处的桑皮纸,纹路竟顺着木骨的走向生长,像是人的皮肤纹理。他慌忙用布把傀儡盖了,塞给老王头半吊钱,把人打发走了。

打那以后,虞姬越来越不对劲。有时老陈半夜醒来,会听见铺子里有沙沙的响动,像是有人在走路。他偷偷往窗外看,只见月光下,虞姬正踮着脚在屋里转圈,水红裙裾扫过地面,带起细小的灰尘。

有次他试着给傀儡上弦,想让它唱段《浣溪沙》,可琴弦刚拨动,虞姬突然抬手捂住耳朵,纸脸上的胭脂像是被泪水冲开,晕出两道粉红的痕。老陈赶紧停了弦,它才慢慢放下手,黑琉璃眼珠定定地看着他,像是在委屈。

入春时,汴京城里闹起了瘟疫。起初只是几个乞丐咳得直不起腰,没过几日,连官宦人家都开始死人。官府封了城门,药铺前排起长队,州桥边的勾栏瓦舍全关了门,往日热闹的街市变得冷冷清清。

老陈也染了病,浑身发烫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给他擦额头。睁眼一看,竟是虞姬站在床边,手里拿着块湿布。它的纸手已经裂开好几道缝,露出里面黄杨木的骨架,可布巾上的凉水却拧得恰到好处。

“你……”老陈想说话,喉咙里却像堵着团火。

虞姬没理他,只是用湿布一遍遍地擦他的额头。天亮时,老陈的烧竟退了,他看着床边的虞姬,见它纸脸上的胭脂全褪了,露出桑皮纸原本的米白色,倒像是个素净的姑娘。

“谢谢你。”老陈轻声说。

虞姬忽然微微屈膝,像是在给他行礼。老陈这才发现,它的脚踝处已经磨破了,露出的木头上沾着点暗红的血珠,不知是从哪里来的。

瘟疫最严重时,官府在街上烧起了大火,说是要驱邪。浓烟滚滚中,老陈看见不少人家把家里的旧物件往火里扔,有掉了漆的铜镜,断了弦的琵琶,还有个半旧的布偶。

“这些东西沾了晦气,留着招病。”穿官服的人举着火把嚷嚷。

老陈心里一紧,赶紧跑回铺子,把虞姬往樟木箱里藏。可他刚把箱子盖合上,就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响动,像是有人在敲门。

“别出声。”老陈对着箱子说,声音发颤,“等过了这阵就好。”

箱子里的响动停了。老陈守在箱边,听着外面的火光噼啪响,心里像被猫抓似的。他知道,傀儡成精的事要是被官府发现,肯定会被当成邪物烧了。当年城西有户人家养的老猫成了精,被道士活活打死,剥皮扒骨挂在城墙上示众。

夜里,老陈做了个梦,梦见他爹坐在灯下雕傀儡,木屑纷飞中,爹忽然抬头对他说:“万物有灵,别亏了它。”

醒来时,樟木箱的锁扣已经开了,虞姬站在窗边,望着外面渐渐熄灭的火光。月光照在它身上,老陈忽然发现,它的眼睛不再是黑琉璃珠,而是变得像两泓清水,映着月光轻轻晃动。

“你想走?”老陈问。

虞姬慢慢转过身,纸唇动了动,竟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是春蚕在啃桑叶。老陈凑近了才听清,它在说:“怕。”

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虞姬说话,声音细得像根丝线,却带着说不出的委屈。老陈鼻子一酸,伸手想去摸它的头,指尖刚碰到纸发,就听见“嘶”的一声,桑皮纸裂开道小口,露出里面漆黑的木骨。

“我护着你。”老陈把自己的旧棉袄披在虞姬身上,“等瘟疫过了,咱还去赵员外家唱戏。”

虞姬没再说话,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。老陈能感觉到,棉袄下的木骨不再是冰凉的,竟带着点温热,像是人的体温。

瘟疫退去时已是初夏,州桥边的柳树抽出新绿,勾栏瓦舍又热闹起来。老陈带着虞姬去出摊,刚支起戏台子,就围过来不少人。

“陈老爹,许久不见,虞姬更水灵了!”有人喊。

老陈笑着拱手,心里却七上八下。他发现虞姬的纸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晕,像是真的有血气在里面流动。当唱到虞姬自刎时,台下忽然有人惊呼:“血!”

老陈低头一看,只见虞姬握着的木剑上,竟真的滴下几滴暗红的血珠,落在雪白的台布上,像绽开几朵红梅。他慌忙收了傀儡,草草谢了场,抱着木箱就往回跑。

回到铺子里,他拆开虞姬的纸衣,见它心口的位置,木头上竟渗出血来,把桑皮纸浸得透湿。那道他爹刻的“虞”字,此刻红得像是要滴下来。

“这可咋整?”老陈急得直搓手。他想起老王头说过,城南的白云观有位道长,能治邪祟。

第二天一早,老陈揣着钱袋,用布把虞姬裹得严严实实,往白云观去。道长是个白胡子老头,眯着眼打量了虞姬半天,捻着胡须说:“此乃木骨生魂,借人气而成灵,本无害,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啥?”老陈追问。

“魂灵日盛,木骨难承,不出半年,便会自行溃散。”道长叹了口气,“要么散去魂魄,重回木偶;要么……”

“要么啥?”

“入轮回,投人胎。”道长从袖里摸出个青瓷瓶,“这是忘魂水,让它喝了,便不会再受苦。”

老陈捏着青瓷瓶,手心直冒汗。他想起虞姬半夜给他擦额头的湿布,想起它在火光前说的那个“怕”字,心里像被刀割似的。

“有没有别的法子?”

道长摇摇头:“逆天而行,必遭天谴。”

老陈抱着虞姬往回走,青瓷瓶在袖袋里硌得他胳膊生疼。路过州桥时,看见一群孩子在放风筝,线断的风筝摇摇晃晃往远处飘,像只断了翅膀的鸟。

“陈老爹,给咱唱段《梁祝》呗!”有孩子喊。

老陈没应声,只是加快了脚步。回到铺子里,他把青瓷瓶往桌上一放,对着虞姬说:“你选吧。”

虞姬看着桌上的瓶子,又看看老陈,纸脸上慢慢洇出粉红,像是人害羞时的模样。它抬起纸手,轻轻碰了碰老陈的手背,然后转身走到戏台边,拿起那套水红裙袄往身上比划。

“你想唱戏?”老陈问。

虞姬点点头,黑亮的眼睛里映着戏台的影子。老陈忽然明白了,它宁愿魂飞魄散,也想再唱一次戏,就像人活一辈子,总得做件自己念想的事。

那天晚上,老陈在铺子里搭起戏台,点上两盏油灯。他没邀观众,就他和虞姬,还有角落里那具沉默的霸王傀儡。

锣鼓点子敲起来,虞姬碎步登场,水袖翻飞间,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灵动。老陈操控着霸王,指尖的铜丝轻颤,像是牵着自己的心跳。当唱到“从一而终,至死不渝”时,他忽然发现,虞姬的眼角沁出了水珠,不是颜料晕开的,而是真的泪水,顺着纸脸往下淌,滴在衣襟上,晕出一小片深色的痕。

霸王举剑自刎时,虞姬忽然转身,对着老陈深深一拜。老陈的手一抖,十根悬丝全断了。虞姬没倒,反而自己往前走了两步,纸唇轻启,发出清晰的声音:“谢……谢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它的身体忽然开始发颤,桑皮纸一片片往下掉,露出里面黄杨木的骨架。老陈想上前抱住它,可刚伸出手,骨架就开始碎裂,像被风吹散的木屑。

月光从窗棂照进来,落在满地的碎纸上。老陈蹲在地上,一片一片地捡,却发现那些碎纸在他手心慢慢化了,变成点点荧光,往窗外飘去。

第二天,老陈把霸王傀儡收进樟木箱,锁上了铺子门。有人说看见他往城外去了,背着个布包,像是要远游。

后来,州桥边的傀儡铺换了新主人,是个年轻的后生,手艺却远不如老陈。有人问起那

具活灵活现的虞姬傀儡,后生总是摇摇头:“没见过,只在箱底找到块刻着‘虞’字的木头。”

再后来,汴京城里流传着个说法,说月圆之夜,有时会看见个穿水红裙袄的姑娘,在州桥边的空地上跳舞,身段柔媚,像极了当年陈老爹的傀儡戏。有胆大的人上前搭话,姑娘却不吭声,只是对着月亮笑,笑声像风吹铜丝,细细的,带着点说不出的温柔。

而那具刻着“虞”字的木头,被老陈埋在了城外的柳树下。每年春天,柳树发芽的时候,埋木头的地方总会长出丛红色的花,像极了傀儡心口那朵开在木头里的花。老陈说,那是虞姬在唱戏呢,你听,风里都是铜丝颤动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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