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咱秦岭深处的葫芦峪,像个被老山神搂在怀里的襁褓。四面环山的峪口窄得像条缝,只容得下一条青石板路蜿蜒而入,路边野栗子树长着虬结的枝桠,像是给峪口把守的老卫兵。万历三十七年秋末,我正跟着爹在鹰嘴崖采连翘,这崖壁足有千仞高,背阴处结着早霜,脚底下的枯草踩上去簌簌响,惊飞了几只藏在叶底的山雀。爹腰间的猎刀蹭着岩壁,发出细碎的火花,他总说这刀是娘留给他的念想——三年前山洪暴发,娘为了抢收晾在院中的草药被卷走,等在下游找到时,手里还攥着半把连翘。

日头偏西时,天顶突然传来“嘶——”的尖啸,像有人拿烧红的烙铁划过铜盆。我手一抖,竹篓里的连翘撒了几片,抬头就见个斗大的火球拖着金红尾巴,划破铅灰色的云层,擦着崖边那棵三人合抱的古松梢子,“轰”地砸进后山林子。地底下传来闷雷般的震动,鹰嘴崖的碎石扑簌簌往下掉,爹一把将我按在岩壁上,等尘埃落定,只见松林方向腾起股焦烟,带着股子腥甜气,像烧糊的蜜饯里混着铁锈味。

葫芦峪的老老少少打着火把摸进林子时,月亮刚爬上东山顶。二十几个火把围成圈,照见中间砸出个两丈见方的土坑,坑底躺着块黑黢黢的巨石,表面疙疙瘩瘩布满棱线,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,像头沉睡的铁龟。村东头的王大爷“扑通”跪下,额头磕在碎石上:“万历二十三年华山崩,二十五年黄河决,如今又落了这火魔星,怕是老天爷要收咱庄稼人的命啊!”他儿媳妇抱着三个月大的娃,吓得直往汉子怀里躲,襁褓里的奶娃哇地哭出声,惊飞了树梢栖息的夜枭。

我爹却蹲下身,伸手去摸那石头。他掌心的老茧蹭过石面,突然“哎哟”缩回手——那些棱线竟组成细密的纹路,像老道士画的符文,又像张看不懂的地图,石头表面还带着灼人的热气,隔着粗布衫都能感到发烫。李郎中举着铜药戥子凑过来,借着火光眯着眼瞧:“这纹路走势,倒像是咱秦岭七十二峪的脉络,怪哉怪哉。”

更奇的是次日清晨。我挎着竹篮去葫芦河洗帕子,刚走到石板滩,就见下游漂来几尾白花花的鲫鱼,肚子朝上随波逐流,水面上漂着层细如金粉的亮片。弯腰捧水喝时,竟尝出股清冽的甜,比平日里带土腥味的河水强百倍。消息传开,河两岸蹲满了人,李郎中接了半葫芦水,对着日头瞧了又瞧:“水色青中带金,怕是那火石浸出了星砂,《淮南子》里说‘星坠为石,其精化水’,不想在咱峪里应了验。”

霜降那日,县太爷的轿子抬进了峪口。前头两个衙役扛着水火棍,腰上的铁哨子吹得人耳膜发疼:“都让开!西安府有令,天火石乃天赐祥瑞,着即运往省城供奉!”王大爷带着十几个汉子拎着锄头扁担拦在村口,爹站在最前头,猎刀横在胸前:“大老爷,这石头砸在咱峪里,就是咱的护山碑,要搬石头,先从我们尸首上跨过去。”

衙役举棍要打人,李郎中突然挤出来,捧着个粗瓷坛子:“各位官爷,小老儿斗胆说句,这星砂性烈如火,离了咱秦岭的水土,怕是要失了灵性。”他揭开坛盖,里头装着泡了星砂碎末的药酒,递给为首的衙役:“前几日您同来的班头腰伤发作,用了这药,如今已能下地走动了。”衙役闻了闻,脸色稍缓。最终商定,在石头周围挖口井,井水浸着石头,既保灵气,又供百姓取用——其实爹早看出,那石头底部已有细泉渗出,正是天地生养的征兆。

腊月里,山外商队踩着积雪进了峪。明修哥是商队里的小伙计,戴顶翻毛羊皮帽,肩上搭着匹靛青布,见我蹲在井边洗连翘,便凑过来:“妹子,这连翘晒透了能入茶?”他说话带点山西腔,笑起来时眼角有颗浅褐色的痣,像落了粒星子。打那以后,他每次来都往我竹篓里塞块灶糖,油纸包着,印着晋商的字号:“咱山西平遥的麦芽糖,拿咱峪里的甜水化开,喝着比蜜还润。”有回他偷偷告诉我,商队掌柜的想收星砂,出价十两银子一斤,“可我瞅着这石头有灵性,像咱峪里的老邻居,咋能卖呢?”

冬至前三天,雪下得没了边。我踩着齐膝深的雪给李郎中送新采的当归,刚转过松林,就听见“叮——”的铁器相击声。扒开结着冰棱的灌木,只见三个蒙脸汉子举着八角铁锤,正往天火石上凿,火星子溅在雪地上,烧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。石头上已崩出个盆大的缺口,旁边竹筐里堆着碎块,盖着块蓝布——正是明修哥商队的货。

我转身就跑,草鞋在冰面上打滑,摔了两跤,膝盖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。回村喊来爹和猎户们时,明修哥正站在马旁边,手按在马鞍上,见了我们,指尖猛地收紧,把鞍鞯上的流苏都扯断了。“叔,我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解下腰间的钱袋,里面的碎银叮当作响,“我娘咳血咳了半年,药铺说要长白山的老山参,可咱……”话没说完,爹的猎刀已架在他脖子上,刀刃划破了他的衣领,露出里面戴着的银锁——那是去年他帮我从鹰嘴崖捡回掉落的采药篓,我用攒了半年的山货换的,刻着“平安”二字。

那场雪封了峪口整整七天。明修哥被关在村公所的柴房,商队的人被扣了骡马。我每晚揣着热红薯去看他,门缝里透出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株被雪压弯的松树。“你真傻,”我把红薯塞进他冻僵的手里,“就算要采药,也不能凿咱的护山石啊。”他低头咬了口红薯,热气熏得眼睛发红:“我娘在炕上等死呢,她临了说想喝口小米粥,可家里缸底早见了天……”我鼻子一酸,想起三年前娘临终前,也是这样攥着我的手,说对不起,没给我攒下嫁妆。

大年初三,山外传来马蹄声。一辆青布马车停在村口,下来个穿湖蓝缎面棉袄的中年人,腰间玉佩叮当响:“在下陈府管家,奉我家大善人之名,来收星砂施药救人。”李郎中捻着胡子拦住他:“星砂性热,需配秦岭冰泉调和,若贸然入药,怕是要焚心蚀肺。”管家冷笑:“老汉休要危言耸听,咱府上有的是太医院的方子——五十两银子买整块石头,你们穷山沟里几辈子也见不着这钱。”

当夜松林就起了火。我从炕上惊醒,只见窗外红光冲天,救火的铜锣敲得人心慌。爹披着蓑衣冲进我屋子:“是陈府的人!他们带了油!”等我们跑到松林,天火石周围的松树已烧成火墙,三个汉子正往石头上泼菜油,火苗“轰”地蹿起两丈高,把石头上的纹路映得像流动的岩浆。明修哥被反绑在马车上,嘴里塞着布,见我冲过来,拼命摇头,眼里全是血丝。

“住手!”爹的猎刀砍在汉子手腕上,鲜血滴在雪地上,瞬间被火舌舔舐干净。更多的汉子围上来,手里的火把映得他们脸上青红不定。我护着身后的李郎中,忽然听见“咔嚓”一声,天火石中间裂开条缝,青金色的光从里面涌出来,像熔化的金属。一块烧红的碎石崩过来,我本能地抬手去挡,明修哥突然挣脱绳索,扑过来把我推开,他的棉袄“滋”地冒起烟,后背的布料烧出个大洞,露出焦黑的皮肤。

大火熄灭时,东方已泛白。天火石裂成两半,半截埋在土里,露出的核心像凝固的金汤,表面结着层冰花——不知何时,松林上空飘起了细雪,冷热相激,在石头周围形成圈朦胧的雾。李郎中捧着半块带纹路的碎石叹气:“完了,灵气散了。”可谁也没想到,开春后,焦土上竟冒出些新苗:叶子三尖如枫,茎秆缀着银白绒毛,风吹过,发出细碎的“簌簌”声,像星星在私语。

明修哥在我家养了三个月伤。我每天用新采的草药给他换药,那草汁涂在伤口上,竟有丝丝凉意,比当年的星砂水还要清爽。他趴在炕上,看我捣药时说:“妹子,你说这草是不是天火石的魂变的?它知道咱没了星砂,就生出新药来。”我没搭话,心里却想起爹说的,老辈人传秦岭有“石母”,能孕化灵药,许是这火流星本就是山神灵魄的显化。

伤好后,明修哥没跟商队走。他跟着爹进山打猎,跟着李郎中认草药,渐渐成了葫芦峪的半个主人。那年秋天,他带着我采的火陨草去西安府,回来时马背上驮着盐巴、洋布,还有本《本草图谱》:“城里的药铺都说这草是‘火流星草’,能治烫伤恶疮,三钱银子一两呢!”他眼里闪着光,比当年初见时还要亮,“咱不卖星砂,咱卖这草,一样能给乡亲们换粮食。”

万历四十年,我嫁给了明修哥。他用商队赚的第一笔银子,在鹰嘴崖下盖了间木屋,窗台上摆着当年捡的星砂碎块,夜里能发出微光,像盏永不熄灭的灯。后来我们有了三个娃,老大跟着李郎中学医,老二跟着商队跑货,最小的闺女像我,总爱蹲在老井边洗草药,看井水倒映的星星。

去年秋末,我带着孙子去县城,在茶楼里听见说书先生拍着惊堂木讲“陕西火流星”:“话说万历年间,秦岭落了颗神火陨石,落地之处生出神药,救了万千百姓……”孙子拽着我袖子问:“奶奶,那神药是不是真的能治百病?”我摸着他软乎乎的小手,望向窗外的秦岭,山尖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光:“傻孩子,神药哪能治百病?能治人心的,从来都是咱自个儿不低头的劲。”

如今鹰嘴崖的古松又粗了一圈,松针落在天火石残块上,积了层绿茸茸的毯子。每年火流星坠落的日子,葫芦峪的人都会来老井边祭拜,不是求老天爷赐福,而是给自家鼓劲。井水依旧清甜,倒映着天上的猎户座,那三颗并排的星星,多像当年明修哥眼里的光,还有爹腰上的猎刀,李郎中的药戥子,它们都在说同一句话:日子难不难,石头硬不硬,只要心里有火,眼里有光,总能在石缝里种出花开。

山风掠过山谷,带着远处商队的驼铃和药香。我蹲在井边洗帕子,水纹荡漾间,仿佛又看见十六岁那年的自己,捧着带血的莲翘,望着火流星划过的夜空。原来有些东西,从来都没离开过——就像这口井,这株草,这人心里的念想,它们早和秦岭的石头、河水、草木长在了一起,成了咱葫芦峪人代代相传的星子,永远在心里亮着,照着进山的路,也照着出山的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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