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醒了。
天刚蒙蒙亮,灰白的光像陈年旧布,一层层裹在驿站斑驳的梁柱上。
风没进来,可我听见了——门外五丈,雪地上的脚印来回重叠了七次。
每一次踩下都比前一次更深,仿佛她不是在行走,而是在与某种无形之力角力。
不是想回来。
是被拉回来的。
那股残念又在她梦里说话了,我几乎能听见那低语的回响:“他快死了……再不救就来不及了。”
“你走了,他就真的没了。”
多可笑啊。
它以为这是深情,是执念,是宿命的牵连。
可它不明白,真正的自由,从来不是“我不能没有你”,而是“我可以没有你”。
可它不懂。
它只是“信”的残渣,是千万人对我这个名字的幻想堆砌成的幽灵。
它靠情感维生,靠依赖续命。
它惧怕断裂,更惧怕被遗忘。
而我,正要把它最怕的东西,亲手塞进它的喉咙。
我撑起身子,骨头像是被铁钳一寸寸碾过。
肋下的血窟窿还在渗血,但我不再管它。
现在流的每一滴血,都是饵。
我伸手,握住那柄曾瑶留下的刀——刀柄还插在地缝里,朝西,指向她离去的方向。
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,又像是一道封印。
我拔出刀,寒光一闪,左手小指应声而落。
血珠溅在火堆边缘,噼啪作响。
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断指蜷缩着滚入火中,焦臭味立刻弥漫开来,像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。
我用炭灰在墙上写下歪斜的字:
“尘哥已死,勿念。”
字迹歪扭,像是濒死者最后的遗言。
可我知道,这字不是写给人看的。
是写给“躲在她梦里的东西”看的。
它怕死。
但它更怕被遗忘。
当一个名字不再被呼唤,当一个信仰崩塌于无人问津的角落,那它就真的死了——连残念都无法苟延。
所以它必须相信,我已自毁,曾瑶已解脱。
只有这样,它才会以为自己失去了宿主,必须亲自下场,重塑“陆尘”。
那时,它才会暴露全形。
我割开手腕,动作缓慢而精准。
血流入破碗,暗红黏稠,像融化的沥青。
我从胸口取出那块伪心残片——它还在微微蠕动,像有生命般抗拒着被剥离。
我用力碾碎,黑渣如烟灰般落入血中,缓缓融化,形成一种诡异的油状物。
我叫它“假命油”。
这是用我的血、我的残躯、我的谎言调制的毒饵。
它模拟生命,却吞噬存在;它看起来能唤醒死者,实则会腐蚀一切试图依附它的“非人之物”。
而我要做的,就是让自己看起来……真的死了。
我把碗放在胸口,仰面躺下,闭上眼。
呼吸压到最慢,几乎停滞。
心跳由伪心残片代为模拟,微弱、规律、冰冷——像一口棺材里最后的余响。
我甚至让舌尖抵住上颚,制造出濒死者的喉音假象。
我知道,只要她回头,只要她再看我一眼,那东西就会顺着她的视线、她的情感、她的愧疚,爬进这具尸体。
它会试图“复活”我。
它会用自己的形态填补这具空壳。
它会以为,这是它重获肉身的契机。
可它不知道——
真正的猎手,从不在明处呼吸。
我躺在那里,意识在清醒与失忆的边缘徘徊。
每次使用“知识洞察眼”,都会让我短暂地忘记自己是谁。
但现在,我不能用。
我必须保持清醒,哪怕代价是承受伪心残片在体内游走的剧痛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风未起,雪未落。天地如棺。
可我能感觉到——
有什么在靠近。
不是脚步声,不是呼吸。
是梦的裂痕。
是记忆的震颤。
是那个“名字之芽”正从她的潜意识深处,一寸寸探出根须。
它开始动摇了。
它开始怀疑:我真的死了吗?
还是……她在骗我?
不,它不会怀疑她。
它只会怀疑我。
因为它知道,陆尘从不轻易认输。
可正因如此,它才更容易落入陷阱——
当一个神发现信徒动摇时,它不会退缩,它会亲自降临。
而我,就在这具死尸中,等它降临。
我听见了。
午后,风动。
雪粒轻敲屋檐,像谁在叩门。
脚步很轻,一步,又一步,停在我身前。
她回来了。
我没有睁眼。
但我知道,她跪了下来。
她的影子覆在我脸上,带着一丝犹豫,一丝颤抖。
她的手,缓缓抬起,朝我鼻息探来。
就在她指尖触到我皮肤的刹那——
我“死寂”。午后,风动。
脚步很轻,像踩在雪上,又像踩在梦的边缘。
我闭着眼,却能清晰地感知她每一步的迟疑——左脚落地时略重,右脚拖沓半寸,是心神不宁的人才会有的步伐。
她在我身前停下,影子落下来,遮住我脸上那层死灰般的光。
她跪下了。
膝盖压碎了地上几粒冰渣,声音细微如骨针落地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在我脸上游走,像是在确认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。
她的手抬了起来,指尖微颤,朝我鼻尖探来。
就在那冰凉的触感即将碰上我皮肤的刹那——
我“死寂”。
不是装的。是真正的、意识被抽离的瞬间真空。
因为就在那一瞬,我胸口的碗里,动了。
不是血在晃,不是风在扰。是那碗中的“假命油”——开始沸腾。
无声地、诡异地,油面泛起一圈圈涟漪,仿佛有东西从深渊底下浮了上来。
接着,油面扭曲、隆起,竟缓缓拼出一张脸——一张由无数细小文字堆叠而成的面孔。
那些字,全是“陆尘”。
“陆尘”“陆尘”“陆尘”……千万个名字扭曲缠绕,构成一双空洞的眼、一张贪婪的嘴。
它没有五官,却比任何面孔都更令人窒息。
它张开了口——不是为了呼吸,是为了吸食。
它在吸那碗里的气息,吸我残留在血中的生命波动。
它以为这是我的最后一口气,是信仰崩塌前最后的火种,是它重塑“神格”的契机。
可它不知道,这碗不是祭坛,是断魂瓮。
我的血是引,伪心残片是饵,而“假命油”——是封印的锁链。
它越是吸食,就越会被黏住;它越是试图重塑我,就越会暴露它那由千万人执念编织而成的虚妄本体。
它上当了。
那张由名字拼成的脸越胀越大,几乎要溢出碗口,油面如活物般蠕动,试图攀附上我的身体。
我能感觉到,它正顺着血液的残温,往我胸口的伤口里钻——它要占据这具“遗体”,要以“复活陆尘”之名,重新降临人间。
好极了。
我依旧闭眼,嘴角却已在意识深处勾起冷笑。
只要它完全降临,只要它把“根”扎进这具躯壳——我就能用“知识洞察眼”反向追溯它的源头,找到那团寄生在曾瑶梦里的残念核心,一击斩断。
我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可就在我准备启动“知识洞察眼”的前一秒——
一记耳光,狠狠抽在我脸上。
火辣,滚烫,嘴角瞬间溢出血丝。
我猛地睁眼——
曾瑶就在我面前,眼神清冷如雪刃。
她收回手,指节发红,却冷笑出声:
“装得挺像。”
我瞳孔骤缩。
她盯着我,一字一句,像刀子般凿进我耳中:
“你心口还在跳,血也没凉——你以为我看不出来?”
我僵住。
不是因为被识破。
是因为她的语气——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甚至没有一丝动摇。
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。
她不是为“尘哥已死”而回来。
她不是为信仰崩塌而回头。
她是怕……我把自己,真弄死了。
那一巴掌打得我嘴角出血,可比刀还重。
我不是疼,是懵。
我算尽一切——残念的贪婪、伪心的震荡、名字之芽的寄生本能……
可我忘了算一样东西。
她看我的眼神,从来就不是信徒看着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