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醒来的时候,天光已经压到了地平线以下。
我坐在帐外的石头上,指尖还沾着昨夜风干的血。
不是我的,是她的——那朵花第九瓣剥落时渗出的黑血,在晨雾里像锈住的符咒。
我听见帐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,像是刀刃蹭过皮鞘,又像是骨头在皮肉下重新接合。
然后,她出来了。
赤脚踩在冻土上,一步,一步,走得平稳得不像刚从一场精神撕裂中爬出来的人。
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,眼底却亮得吓人,像雪原深处突然燃起的火。
她没看我,只是从背后抽出那把我一直留着防身的短刀,刀锋划开空气,抵在我喉间。
冰凉。
我甚至没眨眼。
“你让我疼了七天。”她说,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一句解释都没有。”
我没躲。
也没动。
只是盯着她握刀的手——那手在抖,可抖得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,像是压抑多年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,却不知该烧向谁。
好。这情绪是真的。
不是井的回声,不是执念的余响,不是那个被“尘哥”两个字豢养出来的幻影在说话。
是她自己在开口,在呼吸,在选择。
我一直以为,要毁掉“尘哥”,就得让她忘记我。
可现在我才懂,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遗忘。
是选择。
她可以恨我,可以骂我,可以杀我——只要这念头出自她自己的心,而不是那口深不见底的井所投下的影子。
井怕的从来不是无名,是“不认命”。
它靠信仰活着,而信仰最怕的,是被曾经最信它的人,亲手捅一刀。
就像神庙崩塌时,第一块落下的石,必定来自信徒之手。
我笑了,很轻,几乎只是嘴角一扬。
然后,我伸手,抓住她握刀的手腕,不是推开,而是——往自己胸口压。
刀锋切入皮肉,一寸,半寸,血慢慢渗出来,顺着衣襟滑落,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点。
“恨得不够狠。”我说,声音低得像耳语,却又清晰得不容错听,“你当年为我刻名,现在就为我刻罪。写‘陆尘’也好,写‘尘哥’也罢,写满一百道,我让你一刀一刀,把那个被你喊活的人——亲手剐死。”
她瞳孔猛地一缩。
“你疯了?”
“我没疯。”我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“我只是终于明白了——你越疼,我越活。你越恨,我越真。这七天,我不是折磨你,是在逼你醒来。井用名字锁你,我就用血洗你。你要的不是救赎,是你自己的手,沾上我的血。”
她咬牙,手腕用力,刀更深地陷进我的胸膛。
血涌了出来,温热的,顺着刀背流到她手指上。
她怔了一下,像是第一次意识到——这是真的血,不是梦里的幻象。
“再深点。”我喘着气,笑,“你不恨吗?不怨吗?不觉得这些年像个傻子一样,守着一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名字?那就砍啊!砍到你不再想喊‘尘哥’为止!”
她猛地抽刀后退,胸口剧烈起伏,眼神里翻涌着混乱、愤怒、还有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——像是记忆的碎片正在她脑中重新拼合,每一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,割得她血肉模糊。
但她没逃。
她站在那儿,刀尖垂地,指节发白。
我知道她在挣扎。不是对我的恨,而是对过去的自己。
那个跪在雪地里为我刻下名字的少女,那个把“尘哥”当成信仰活下去的奴婢,那个宁可剜肉也不肯放手的执念者——她还在她心里尖叫,不肯退场。
可我已经看见了裂痕。
于是我不再说话,只是解开衣襟,露出胸口那道旧疤——那是三年前她替我挡箭留下的。
然后,我抓起她的手,把刀尖按在上面。
“从这儿开始。”我说,“这一刀,不是为井,是为你自己。”
风忽然停了。
她盯着那道疤,睫毛颤得像风中的蛛丝。
然后,她动了。
刀尖落下,划开皮肉,一道,两道,三道……
每一道都极浅,像是试探,又像是犹豫。
可血还是流了出来,混着我的,也混着她指尖的冷汗。
我忍着痛,没叫,只是看着她的眼睛。
七天前,她望向我时,眼里只有空洞的依恋。
现在,那空洞裂开了,露出底下燃烧的灰烬。
很好。
来吧。
一刀一刀,把那个“尘哥”剐死。
把那个被名字囚禁的你,放出来。
当第八十七道刻痕落下时,她终于哭了。
当第八十七道刻痕落下时,她终于哭了。
不是为我,是为自己。
那滴泪砸在我胸口的伤口上,滚烫得不像属于这寒冬。
她跪在那里,刀尖抵着我的皮肉,手却再也落不下去。
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,像一片被风吹穿的叶子,可那双眼睛——那双曾只映着“尘哥”二字的眼睛,此刻终于映出了自己。
我笑了,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。
这哭声不是哀悼,是觉醒。
井用名字豢养她,用忠诚钉死她,让她在“尘哥”的神龛前焚尽青春。
可现在,她开始恨我了。
因为她终于意识到,那个被她刻进骨头里的名字,从来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口井投下的影子,是执念编织的牢笼。
而我,是那个亲手点燃牢笼的人。
七天前,我用“知识洞察眼”窥见她心底最深的锁链——那口井还在呼吸,靠着她的信仰续命。
若我不毁她,她便永不能自毁。
所以我逼她动手,一寸寸割开我对她的意义,一刀刀剐掉那个虚妄的“尘哥”。
我让她疼,让她疑,让她在第七夜看见我躺在血泊中仍笑得像个疯子时,终于爆发出那一声嘶吼:“你凭什么?!”
凭我不再想做神。
凭我想做个会被恨、会被骂、会被亲手杀死的人。
最后一道刀痕落下时,我胸口猛然一震——那朵寄生在心脉上的黑花,第九瓣终于彻底枯萎,化作灰烬从伤口喷出。
风一吹,散了,像一场无声的雪,落在我俩之间,又悄然消逝。
它死了。
井的执念,断了。
我靠着石头,喘息着,血顺着肋下流进雪里,晕开一片暗红。
可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十分钟后,我的记忆会断片,这是“知识洞察眼”使用的代价。
但我知道——这一瞬的清醒,值得。
我抬起手,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,指尖沾了血,也沾了她的冷汗。
“瑶儿,”我声音嘶哑,却带着笑意,“从今往后,你喊我什么,我都应——但那名字,得是你自己想的。”
她怔住,瞳孔剧烈一缩,仿佛这句话比刀还利,直插进她灵魂最深处。
然后,她松手。
刀“当啷”一声落在雪地里,像断了的钟。
她站起身,没看我,转身就走。
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
我坐在血泊里,没动,也没拦。
风卷着灰烬在我们之间打旋,像一场没名字的葬礼。
她的背影越来越远,越来越淡,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荒原吞没。
可就在她走出第十步时——
她忽然停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