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中的回响
星期一早晨六点,窗外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。林小华侧过身,手指轻轻抚过床的另一侧——那里空荡荡的,只有微微凹陷的枕头和折叠整齐的被角证明曾经有人睡过。
“雪儿……”林小华喃喃自语,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。他昨晚特意在睡前看了妻子的照片,喝了半杯她最爱的茉莉花茶,甚至喷了一点她留下的香水在枕头上,就为了能在梦中再见她一面。然而整整一夜,他的梦境如同被洗劫一空的房间,什么也没留下。
林小华拖着沉重的身体起床,站在卧室中央,目光扫过梳妆台上妻子的护肤品——那些瓶瓶罐罐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。他拿起一瓶面霜,拧开盖子,熟悉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,一瞬间让他眼眶发热。
“别这样……”他对自己说,声音颤抖着将面霜放回原处,指尖在瓶身上停留了几秒才松开。
客厅里静得可怕。林小华从冰箱里取出一包牛奶,直接咬开包装喝了起来。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却无法浇灭胸口的灼热感。
忽然,卧室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林小华猛地转身,牛奶袋从指间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,白色的液体在地砖上蔓延开来。
站在门口的身影穿着蓝色丝绸睡衣——和雪儿那件一模一样。晨光从她背后照过来,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。林小华的呼吸停滞了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,仿佛要撞断肋骨冲出来。
“雪儿?”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。
那个身影向前走了一步,光线照在她脸上——是小雪,陈雪儿的妹妹。
“姐夫?”小雪疑惑地歪着头,看着地上洒落的牛奶,“你怎么了?”
林小华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,他弯腰捡起牛奶袋,手指微微发抖。“没事……手滑了。”他扯出一个笑容,却感觉面部肌肉僵硬得像石头。
小雪走过来,接过他手中的垃圾。“我来收拾吧。你今天不用上班,怎么起这么早?”
“睡不着了。”林小华走向沙发坐下,双手撑在膝盖上,目光落在自己的拖鞋上——那是雪儿去年圣诞节买的情侣款,她的那双还整齐地摆在鞋柜里。
小雪拿着拖把走过来,一边清理地板一边说:“姐夫,你的脸色很差,要不要再睡会儿?”
林小华摇摇头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磨损——那是雪儿最喜欢坐的位置,她总爱在那里看书,久而久之留下了痕迹。
“我一会儿想去学校看看。”他突然说。
小雪停下动作,担忧地看着他:“现在去会不会太……”
“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。”林小华打断她,声音比想象中尖锐。他深吸一口气,缓和语气:“孩子们今天上学,你和妈接送一下,行吗?”
小雪欲言又止,最终点点头:“好,但你答应我别太勉强自己。”
这时,母亲吴秀兰的房门打开了。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,眼角的皱纹比两周前深了许多。“这么早就起来了?”她看着儿子,眼中满是心疼,“我去熬点小米粥,再把昨天的花卷热一热。”
“妈,不用麻烦了。”林小华站起身。
“不麻烦,”吴秀兰摆摆手走向厨房,“你最近瘦太多了,得吃点东西。”
林小华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,喉咙发紧。自从雪儿走后,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他想起雪儿在世时,每个周末都会陪母亲去菜市场,两人有说有笑地挑最新鲜的蔬菜……
“我去换衣服。”林小华逃也似地回到卧室。
十分钟后,他穿着深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走出来——这是雪儿最喜欢的一套搭配,她说这让他看起来特别精神。车库门缓缓升起,阳光照在那辆黑色别克车上,挡风玻璃上落了一层薄灰。
小雪跟到车库边:“姐夫,开车慢点,到了发个消息。”
林小华点点头,钻进车里。熟悉的车内空间里还残留着雪儿的香水味,副驾驶座位上放着她忘在这里的太阳镜。他拿起眼镜,镜腿上有一道细微的划痕——那是去年夏天他们在海边度假时不小心摔的。当时雪儿笑着说:“这下有纪念意义了。”
车子驶出小区,清晨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。林小华打开车窗,让微凉的风吹在脸上。六点四十分,他驶入高速入口,打开了音乐播放器。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缓缓流淌出来,这是雪儿最喜欢的歌。他们第一次约会时,街边小店就在放这首歌。
“甜蜜蜜,你笑得甜蜜蜜……”林小华跟着哼唱,恍惚间感觉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人,转头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座位和那副太阳镜。
车速不知不觉提了上来,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。五十分钟后,安城师范学校的校门出现在视野中。林小华将车停在校门口的停车位上,熄火后却没有立即下车。
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进去时,校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。校长蔡小平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走来,看到林小华的车,蔡校长明显愣了一下,然后快步走过来。
“小林?”蔡校长敲了敲车窗,“你怎么来了?”
林小华下车,勉强扯出一个笑容:“蔡校长早,我就是……想来看看。”
蔡校长打量着他憔悴的面容,叹了口气:“我不是让你休息一个月吗?”他转向身边的女子,“这是我女儿蔡悦悦,今天来学校有点事。”
林小华礼貌地点头致意。蔡悦悦看起来三十岁左右,脸色红润,气色很好。她微笑着伸出手:“林校长好,久仰大名。”
握手的一瞬间,林小华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道疤痕,形状位置都和雪儿做透析时留下的很像。他心头一震,不自觉地多看了她两眼。
“去我办公室说吧。”蔡校长拍拍林小华的肩膀。
校长办公室里,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。林小华坐在访客椅上,双手不安地交握又松开。
“家里还好吗?孩子们怎么样?”蔡校长给他倒了杯水。
“还行。”林小华接过水杯却没有喝,“就是……总觉得少了什么。”
蔡校长在他对面坐下:“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,不是短时间内能走出来的。但你还有三个孩子,还有家人需要你。”
“我昨晚梦不到她。”林小华突然说,声音哽咽,“我试了各种方法,但她就是不来我梦里。”
办公室陷入沉默。蔡悦悦轻咳一声:“林老师,其实……我有件事想告诉你。”
林小华抬头看她。
“我的两个肾……是你妻子陈雪儿的。”蔡悦悦双手放在膝盖上,手指微微颤抖,“三年前我肾衰竭,一直在等配型,直到半个多月前……”
林小华的眼睛瞪大了,手中的水杯差点滑落。他盯着蔡悦悦,仿佛要看穿她的身体,看到里面属于雪儿的部分。
“医生说手术很成功。”蔡悦悦继续说,眼中泛起泪光,“我现在感觉……好多了。”
林小华的呼吸变得急促,他站起身走到窗前,背对着两人。窗外是学校的操场,几个早到的学生正在晨跑。雪儿陪他到学校附近吃早点时,最喜欢吃正面……
“她救了五个人。”蔡校长轻声说,“心脏、肝脏、肾脏和角膜。”
林小华的肩膀微微发抖。他知道雪儿签了器官捐献协议,但当这个事实以如此具体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时,还是像一记重拳击中胸口。
“祝你……健康幸福。”他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,转身时迅速抹了下眼角。
蔡校长站起身:“小林,你还是回家吧。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疗伤,你的家人也需要你。”
离开前,蔡悦悦坚持送他到停车场。阳光下,她的脸色确实很好,几乎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。
“我有两个孩子,”她突然说,“大儿子上幼儿园,小女儿才八个月大。如果不是你的妻子……他们可能就没有妈妈了。”
林小华停下脚步,深深看了她一眼。在某个瞬间,他仿佛在蔡悦悦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雪儿的神采——或许是错觉,或许是阳光的角度问题。
“好好活着。”他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,转身上车。
回程的路上,林小华开得很慢。邓丽君的歌声早已停止,车内只有空调运转的轻微声响。当车驶下高速,他鬼使神差地拐向了另一个方向——西江饭店的原址。
曾经热闹的饭店如今已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崭新的快速路。林小华将车停在路边,下车站在曾经是饭店大门的位置。这里曾经有雪儿精心挑选的木质招牌,有她亲手种下的两棵桂花树,有他们一起挑选的每一张桌椅...
“小林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林小华转身,看到君成饭店的李婶拎着菜篮子站在不远处。这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是雪儿生前的好友,两家饭店虽然竞争,但私交甚好。
“你还好吗?”李婶走近,眼中满是担忧。
林小华摇摇头,又点点头,最后只是苦笑一下。
李婶叹了口气,拍拍他的肩膀:“生老病死,谁也逃不过。雪儿走得突然,但她肯定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小华低声说,目光扫过平整的路面,“只是……这里曾经是我们的梦想。”
“梦想可以重建。”李婶坚定地说,“雪儿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们。你得振作起来,为了她,也为了那两个孩子。”
林小华深吸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远处,一辆卡车呼啸而过,带起一阵风,吹乱了他的头发。
“要不要去我店里吃碗烩面片?雪儿最爱吃我做的那个。”李婶提议道。
“谢谢李婶,不过我得回家了。”林小华看了看表,“爸妈和孩子应该快吃饭了。”
回到车上,林小华没有立即发动引擎。他拿出手机,翻出雪儿的照片——那是她最后一次生日拍的,她戴着纸皇冠,对着蛋糕许愿,烛光映在她脸上,美得不像真实存在的人。
“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。”林小华对着照片轻声说,“你放心。”
他发动车子,调头向家的方向驶去。后视镜里,西江饭店曾经存在的地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就像某个永远不会消失的承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