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中那次赏菊宴后,京城贵胄圈中悄然流传开一则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讯息:
那位刚回京的工部尚书顾谨修之女顾卿染。
似乎入了皇后娘娘,乃至太子殿下的眼。
传闻或许夸大,但皇后娘娘亲赐贴身玉镯、太子殿下出言解围赠衣确是事实。
这足以让嗅觉敏锐的世家夫人们重新掂量顾家的分量。
以及这位顾小姐的未来。
顾卿染本人对此却似浑然未觉,依旧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。
每日除却向母亲请安、学习理家庶务,便是埋首书卷。
或抚琴自娱,沉静得仿佛一泓不起波澜的秋水。
这日,顾卿染正于府中书房临帖。
丫鬟轻步进来禀报:
“小姐,若初郡主递了帖子来,邀您明日过府参加诗会。”
若初郡主是顾卿染回京后。
少数几位因志趣相投而略有往来的闺秀。
顾卿染搁下笔,略一思忖便应了。
“回帖郡主,卿染明日必准时赴约。”
翌日,顾卿染乘着青帷小车到了临王府。
诗会设在府中花园旁的暖阁里。
已到了不少公子小姐,正围着一幅新得的山水画品评。
见顾卿染来了,晏若初笑着迎上来。
“顾妹妹来了,快请进。”
“正巧得了幅前朝古画,大家都拿不准是真迹还是摹本。”
“顾妹妹书画造诣极深,快来帮着瞧瞧。”
顾卿染浅笑颔首,走上前去。
她今日穿了身月白绣淡紫兰花的襦裙,越发明净素雅。
她仔细看了画作的笔法、用墨、落款及纸张。
沉吟片刻,方缓声道:
“观其笔意,酣畅淋漓,确有几分李公之风。”
“然则落款处印章的朱砂略显新艳,不似历经百年之物。”
“且这纸张……纹理虽仿得极像,细摸之下,韧性仍差了些许。”
“依卿染浅见,当是前朝高手摹本,虽非真迹,亦属难得。”
她声音清柔,分析却条理清晰,切中要害。
众女闻言再细看,果然发觉些许端倪,纷纷叹服。
“顾姑娘好眼力。”一道清朗温润的男声自门口响起。
众人望去,竟是四皇子晏邢川不知何时来了,正立在暖阁入口。
而他身旁还站着两人。
一人玄衣墨发,气度沉凝雍容,正是太子晏邢天;
另一人英武挺拔,则是大皇子晏邢燚。
三位殿下骤然驾临,阁中公子小姐们顿时又惊又喜,慌忙起身见礼。
若初郡主亦上前笑道:
“不知太子殿下、大皇子殿下、四皇子殿下驾到,有失远迎。”
晏邢天目光淡淡扫过阁内,在顾卿染身上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,方才抬手:
“不必多礼,孤与皇兄、皇弟路过。”
“听闻临王府中有雅集,便进来一观。”
“诸位继续便是。”
他语气平和,却自带威仪。
公子小姐们虽重新落座,却难免拘谨了几分。
目光时不时飘向三位风采各异的殿下。
晏邢川显然对那画更感兴趣,走近细看,又对顾卿染笑道:
“方才听顾小姐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\"
\"这摹本几可乱真,能一眼辨出,实需功力。”
他素爱书画,此言倒是发自内心。
顾卿染微微垂首:“四殿下过誉了。卿染不过偶有涉猎,不敢妄称功力。”
晏邢燚对书画完全没有兴趣。
只粗粗看了一眼,便环视四周,似在寻找什么。
见楚薇宜并未在场,眼中掠过一丝失望。
而晏邢天,自入门道了那句“不必多礼”后,便未再多言。
他随意坐在一旁宫人备好的椅上,接过侍女奉上的茶。
目光似乎落在窗外景致上,又似乎落在阁中那抹月白身影上。
方才在门外,他清晰地听到了她对画作的品评。
那般冷静、客观、见识不凡。
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少女的口吻,倒似浸淫此道多年的行家。
这份远超年龄的沉静与慧黠。
与他记忆中那个永远端庄得体、将一切情绪完美掩藏的皇后。
似乎有些不同……
又似乎,内核从未变过。
若初郡主见现场气氛突然有些拘谨,忙笑着提议:
“既然殿下们也来了,不若我们也行个流觞曲水之令?增添些趣味。”
公子小姐们自然纷纷附和。
内侍们很快在曲廊溪水边设下席案,放入酒觞。
游戏开始,酒觞顺水流下。
停在谁面前,谁便需吟诗一首,或罚酒一杯。
几轮下来,有小公子小姐作出佳句赢得满堂彩。
也有人羞赧饮罚酒,场面渐渐活络。
这一次,酒觞不偏不倚,停在了顾卿染面前。
众目睽睽之下,顾卿染从容起身。
她略一思索,目光掠过不远处一盆开得正盛的墨菊,清声吟道:
“飒飒西风满院栽,蕊寒香冷蝶难来。
他年我若登高上,报与桃花一处开。”
诗作借物咏志,意境不俗。
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豪情,与她沉静的外表形成微妙反差。
阁中静了一瞬,随即响起赞叹之声。
晏邢川率先抚掌:“好诗!顾小姐好气魄!”
晏邢燚也挑眉笑道:“没想到顾小姐这般文静,诗里倒有几分男儿豪气。”
顾卿染微微欠身:“让几位殿下、让各位公子小姐们见笑了。”
她的目光下意识地、极快地掠过主位上的太子。
只见晏邢天指尖正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,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。
看向她的眼神里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了然与欣赏?
顾卿染心头莫名一跳,慌忙垂下眼帘。
是错觉吗?
太子殿下那眼神,仿佛早已洞悉她平静外表下的一切。
晏邢天确实听懂了。
这首诗里的不甘平凡与隐秘志向。
恰与他所知的那个、最终能母仪天下的顾卿染隐隐契合。
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的、甘于沉寂的普通闺阁女子。
这一时空,他或许能更早地看到她那温柔外表下的锋芒。
流觞令继续。
又几轮后,酒觞停在了另一位小姐面前。
那位小姐似乎有些紧张。
起身后支吾了半晌,脸涨得通红,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诗句。
场面一时有些尴尬。
若初郡主正想打圆场让她罚酒了事。
却听太子晏邢天忽然开口,声音平稳无波:
“《诗经·郑风》有云,‘野有蔓草,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。’小姐可由此起兴。”
那位小姐如蒙大赦。
连忙顺着太子的提示。
勉强续上了一首虽不出彩但总算完整的诗,解了围。
众人只当太子殿下仁厚,不忍见人窘迫。
唯有顾卿染,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太子殿下提及的“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”……
方才流觞停在她面前时,她似乎……无意间抬眼望了一下太子的方向?
他是在……回应她方才那一眼吗?
这个念头太过骇人,顾卿染立刻将其压下,不敢深想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