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,承恩殿。
夜色如墨,浓得化不开。
烛火昏黄,在案头摇曳,映照着天天沉静的小脸。
他再次提笔,于宣纸上缓缓写下当初‘晏邢天’刻在他掌心的残诗:
——隰有萱,蚀于昃。
今日太傅讲授拆字解意,他特意请教了“隰”字。
“隰”者,低湿之地也。
拆开便是“阝(阜)”与“湿”,暗指“虞”字。
西虞,正是多水泽之国。
“萱”,萱堂之谓,指代母亲。此处,或喻姑母。
“蚀”,日食月食,吞噬光明,引申为叛离、毁灭。
“昃”,日头西斜,既指方位西方,亦含倾覆衰败之兆。
故而,掌心残诗的正解呼之欲出:
隰(西虞)有萱(姑母),蚀(叛)于昃(西)!
看着纸上清晰的结论,天天沉默良久,眼中并无太多惊诧。
嘉禾表妹之死的蹊跷,种种蛛丝马迹早已指向姑母。
只是……他仍有一丝难以置信。
姑母竟真能狠心将嘉禾也卷入其中,牺牲掉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。
“罢了。”
一声轻叹消散在烛影里。
个人的命途,有时确非言语能道尽。
他将那页宣纸凑近烛火,橘红的火苗贪婪舔舐,顷刻间化作片片灰烬。
他起身,推门而出。
守在殿外的内侍池顺忙执灯上前,小心地为他照亮前路。
天天仰首,望见天幕高悬的一轮清冷孤月,心头莫名浮起一个身影.
“晏邢天”此刻在做什么?
思及此,他的脚步已不由自主转向凤梨宫的方向。
凤梨宫内。
温梨儿轻拍着昭昭的后背,口中哼唱着一曲柔婉的民间歌谣。
经此劫难,昭昭似乎长大了许多。
手臂悬吊已两月有余,原以为按她跳脱的性子,定会焦躁哭闹。
未曾想这小丫头竟能沉静下来,多半时间与淼淼一同习练琴棋书画。
学得还极快,脑袋比常常被夫子留堂的淼淼灵光不少。
温梨儿目光掠过床上憨睡的淼淼,不由托腮,有些心虚。
这孩子不太聪明的样子……多半是随了自己。
正暗自气馁,天天的声音自门口响起。
“母后在想些什么?”
温梨儿想也未想,脱口道:“在想……幸好除了淼淼,你们几个的脑子都随了你们父皇。”
天天一怔,随即忍俊不禁。
他走上前,瞧了眼淼淼圆溜溜的小脸和天真无邪的睡颜,眼中也染上笑意。
“像母后才好,可爱。”
温梨儿一把年纪,被儿子夸可爱,脸颊着实臊得欢。
“天天怎得这么晚还不歇息?可是有心事?”她关切询问。
天天望了眼窗外沉沉的夜色,道:“是有桩事,想去向父皇请教,顺道来瞧瞧母后。”
温梨儿素来不问儿子需解何惑。
他这颗小脑袋都想不透的事,她多半也无能为力。
不过……她可以陪他去。
嘱咐秦嬷嬷等人仔细照看几个孩子,温梨儿带着秋影和花斩,随天天前往御书房。
此刻,陛下理应还在批阅奏章。
然而御书房内灯火通明,却不见人影。
值守太监回禀,陛下今夜去了含元殿。
温梨儿与天天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凝重。
看来,今夜宫中必有大事。
“母后怀有身孕,不宜劳累,不如先回宫歇息?”天天率先开口。
温梨儿轻抚自己隆起的腹部,摇头道:“母后随你一同前去看看。”
天天深知她的性情,外表柔顺,内里却固执得很。
他只得转向身后的秋影和花斩,郑重嘱咐:“仔细护好母后,莫让她磕着碰着。”
“奴婢遵命!”两人连忙躬身应诺。
一行人来到含元殿外,正撞见罗云梡与张司成率领禁卫军,押解着一大群人鱼贯入殿。
队伍中赫然有太平公主、西虞玉瑶公主及其使团,还有林氏阖族。
其中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,虽多年未见,气质身形亦变.
温梨儿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——林芙佳。
林芙佳也看到了她。
视线触及这个年过三十、却依旧娇美如初绽梨花的女子,林芙佳神情恍惚了一瞬。
当年选秀入宫、同入东宫为侍妾的往事,历历在目。
初见温梨儿,林芙佳便有种莫名的直觉——此女必能得宠。
并非她倾城绝色或才情绝世,而是她周身有种令人舒适、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气息。
她也确实亲近了温梨儿,在这深宫之中,两人曾好得如同亲姐妹。
她以为,只要紧紧依附着温梨儿,自己在这皇宫必能立足,甚至活得很好。
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的定力,低估了人心底翻涌的七情六欲。
看着昔日好友荣宠不衰,位份节节高升,夫君疼爱,儿女绕膝……
名为“嫉妒”的毒藤,在她心底悄然生根发芽,并随着日复一日的所见所感疯狂滋长。
渐渐地,她脑中仿佛住了两个人:
一个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,告诫自己保持本心;
另一个却被嫉妒啃噬得面目全非,只剩下无尽的不甘与狂躁。
是啊,如何能甘心?
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女人,却过得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。
自己在泥沼中苦苦挣扎,她却被人捧在手心,一路坦途,纤尘不染!
这巨大的落差日夜折磨着她,两种念头在脑中激烈撕扯。
最终,理智溃败,不甘占据了上风。
“我得不到,凭什么你可以拥有?”
这念头如魔音灌耳。
“毁了吧!大家一起毁灭,一同堕入深渊做阴沟里的老鼠!”
“不是姐妹情深吗?有福不能同享,有难便一起担着啊!”
梅香阁那次,她只待温梨儿被那些男人玷污,变得肮脏不堪,皇上定会厌弃她。
届时,自己便跪地“求情”,求皇上留她一命,打入冷宫了此残生。
她自会对这位“好姐妹”“多加照拂”,两人一同看着皇上临幸新人,看着三宫六院莺燕成群,看着这深宫永远新人换旧人。
因为,在她心中,这世间,没有任何一个女人,配独享帝王之爱!
可是,为什么?
为何温梨儿总能逢凶化吉?
她的命为何能如此之好?!
不公平!老天何其不公!
温梨儿依旧风光无限,自己却沦落到庵堂青灯古佛、了此残生!
滔天恨意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、蔓延,遮天蔽日。
她好恨!好恨啊!
既然苍天无眼,世间不公,那便由她来做这裁决之人!
她费尽心机,甚至不惜委身于庵堂中那令人作呕的老东西,才得以与西虞搭上线!
又千方百计将太平公主拖入这滩浑水。
为何?为何还是功败垂成?!
温梨儿看着林芙佳眼中翻腾的刻骨恨意,缓缓别过了头。
心中早有猜测,此刻并无太多意外。
只是她觉得林芙佳这份恨意,来得如此汹涌又极为……莫名其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