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万众瞩目的春闱会试,如期开场。
当温梨儿正在凤梨宫偏殿处理宫务时,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接着是内侍的通禀:
“启禀娘娘,万安……带着其弟柳参,在宫门外求见,说是……是来向娘娘辞行。”
“辞行?”
温梨儿执笔的手一顿,墨点晕染了纸笺。
她猛地抬起头,满脸错愕与不解。
“柳参?他今日不是该在贡院应试吗?为何此刻会在宫里?!”
侍立一旁的秦嬷嬷神色复杂,上前一步低声道:
“娘娘,老奴方才在外头听了一耳朵。柳参公子……是自觉无颜再待在温府,更无颜再为陛下效命,他放弃了会试。兄弟二人打算离开京城,出去走走。”
“什么?!”
温梨儿霍然起身,胸口一阵剧烈的起伏,震惊与强烈的惋惜交织。
“简直是胡闹!十年寒窗苦读,怎能因一时激愤,因他人之过,就轻言放弃,自毁前程?!”
她在殿内来回踱步,着实为柳参感到可惜。
她下令道:“快宣他们进来!”
殿门轻启,两道身影缓步而入。
当先的万安,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。
曾经温润平和、精明干练的内廷总管,此刻形容枯槁,眼窝深陷,目光浑浊而空洞,每一步都带着行尸走肉般的沉重。
他身上退下了总管太监服制,换上了一件半旧的靛蓝布衣,朴素得近乎寒酸。
而他身后一步之遥,跟着柳参。
柳参的出现,让温梨儿心头更是惋惜不已。
他穿着一身竹青色杭绸直裰,身姿挺拔如竹。
只是那温润如玉的气质里,沉淀了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。
脸色苍白,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。
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并未失去光彩,反而像是被烈火淬炼过的琉璃,剔透中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。
兄弟二人行至殿中,扑通一声,万安重重跪倒在地,额头深深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。
柳参也随之跪倒。
“奴才万安\/草民柳参,叩见皇后娘娘,皇后娘娘万福金安。”
温梨儿看着这对兄弟,尤其是万安那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,心中五味杂陈。
她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翻涌的情绪,沉声道:“起来说话。”
万安却仿佛没听见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额头再次重重磕向金砖,力道之大,几下便已磕破了皮肉,渗出刺目的鲜红。
他的那份自责,那份煎熬,那份对妹妹滔天罪行的痛恨与对主子深恩的愧疚,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灵魂,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。
温梨儿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烈的死气——一种生无可恋、只求速死的绝望。
“万安!”温梨儿厉声喝止他近乎自残的举动,声音带着痛惜。
“柳晴是柳晴,你是你!她犯下的罪孽,自有国法处置,本宫亦知你忠心耿耿,从未有半分懈怠!此事……非你之过!”
她目光转向旁边沉默跪着的柳参,语气转为急切与不解:
“柳参,你告诉本宫!为何放弃会试?十年寒窗,悬梁刺股,你的才学本宫清楚,青熙也常赞你文章锦绣!如今只待金榜题名,光耀门楣,你怎能因他人之过,自毁前程?这非智者所为!”
柳参缓缓抬起头,对上温梨儿关切而痛惜的目光。
少年清俊的脸上没有辩解,只有一种平静的哀伤和坦然。
“娘娘。”
他开口,声音清越而坚定,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。
“姐姐犯下弥天大罪,罪无可赦。”
“草民身为她的弟弟,血脉相连,此身此心,皆蒙其污。”
“温府待我如亲子,供我衣食,延师授业,恩重如山;”
“娘娘与陛下宽厚仁德,予我庇护,才有今日之柳参。”
“姐姐所为,不仅是悖逆天恩,更是将温家与娘娘的恩情践踏于脚下。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但脊背挺得更直。
“草民此刻若仍厚颜留在温府,顶着‘承恩公学生’之名踏入贡院,即便侥幸得中,心中亦难安。”
“世人目光如炬,流言如刀,学生不愿温府门楣因我姐弟而蒙尘,更不愿娘娘清誉再添一丝烦扰。”
“功名于我,本是立身之本,报效家国之阶。然此刻心境已浊,若强求,恐污了圣贤文章,亦非学生本心所求。”
他又看向身旁仍在痛苦呜咽的兄长万安,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心疼。
“二哥他一生忠义,为柳家门楣、为娘娘耗尽心血。如今姐姐之事,对他打击尤甚。草民……不能让他独自承受这剜心之痛,更不能看着他……就此沉沦。”
柳参深深叩首:
“娘娘恩德,草民永世不忘。草民并非自毁前程,而是欲效仿古人‘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’。”
“恳请娘娘允准,让草民与兄长一同离宫,暂离这伤心之地。”
“草民愿携兄长,踏遍大晏山河,观民生疾苦,砺心志筋骨。”
“待洗尽这一身污垢,磨去心头块垒,若苍天垂怜,学生心境澄明,学识或有寸进,他日必当再回京城。”
“或科考,或从吏,定当竭尽所能,以有用之身,报效朝廷,报答娘娘与温府再造之恩。”
少年郎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铿锵,掷地有声。
那身竹青色长衫下包裹的,不再是温府精心雕琢的贵介公子,而是一个被命运重击后,选择以最艰难却也最干净的方式,去承担、去磨砺、去寻求新生的一身傲骨。
温梨儿望着殿下这对兄弟。
一个在无边的自责与煎熬中濒临崩溃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;
一个在巨大的耻辱与变故中挺直脊梁,眼中燃烧着洗刷污名、重铸自我的少年志气。
她心中百感交集。
为万安的痛苦而揪心,为柳参的决绝而震动,更为这少年郎在困境中展现出的清澈志向而深深惋惜,却又隐隐生出一丝敬意。
“柳参……”
温梨儿的声音有些发涩,她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,明白挽留已是徒劳。
这少年郎看似温润如玉,骨子里却有着宁折不弯的刚烈。
他选择的路,是一条以山河为炉、以岁月为锤的淬炼之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