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如水银泻地,将仓房内弥漫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。连蔓儿背抵着冰冷粗糙的土墙,缓缓滑坐在地,那本记载着血腥旧事的泛黄册子虽已被沈诺带走,其上的字句却如同烙铁,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,灼得她神魂俱颤。
灭口。上报未果。秘而不宣。
每一个词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。沈诺最后那几句话,更是像鬼魅的低语,在她耳边反复回响——“除非你想知道,这深渊之下,究竟藏着什么。以及……我究竟为何而来。”
他知道她一定会去。他用最冰冷的真相和最危险的诱惑,为她铺好了唯一的路。
连蔓儿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带着陈腐灰尘味的冰冷空气,再睁开时,眼底的惊惧慌乱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。她扶着墙壁,慢慢站起身。
既然别无选择,那就走下去。走到黑。
接下来的几日,连蔓儿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。她依旧沉默地干活、看书,甚至比以往更加低眉顺目,仿佛那夜仓房的对峙和那个惊天秘密从未发生过。但她眼角的余光,却时刻留意着村西头的方向,留意着任何可能与那两处荒宅有关的蛛丝马迹。
沈诺似乎也恢复了常态,依旧是那个偶尔提点她律法、大部分时间深居简出的借住书生。只是,连蔓儿能感觉到,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,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和……一丝极淡的、仿佛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耐心。
风暴来临前的宁静,压抑得让人窒息。
这天傍晚,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。连蔓儿正蹲在院角喂鸡,忽然听见村西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,夹杂着马蹄声和呵斥声!
她的心猛地一揪,手里的秕谷撒了一地。
来了!
她猛地站起身,也顾不上其他,朝着喧哗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。越靠近村西头,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就越发浓重。村民们远远地围着,窃窃私语,脸上带着惊恐和不安。
只见那两处荒宅前,不知何时来了七八个骑着高头大马、穿着统一藏青色劲装的汉子,个个面色冷厉,腰佩长刀,周身煞气腾腾,与这宁静的村庄格格不入。为首的是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,正用马鞭指着那荒宅,对里正厉声说着什么。
里正吓得脸色惨白,弓着腰,不住地点头哈腰,话都说不利索。
连蔓儿的心沉到了谷底。这些人,看打扮和气势,绝非县衙书吏那般简单!他们才是沈诺真正要应对的人?那桩旧案背后牵扯的势力?
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青色的身影,却一无所获。
就在这时,那为首的阴鸷男子似乎不耐烦里正的支吾,猛地一挥手:“搜!给我仔细搜!一寸地方也不许放过!”
那些劲装汉子齐声应喝,下马就要强行闯入那早已封存多年的荒宅!
“住手!”
一个清冷而有力的声音,如同玉石轻击,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群。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沈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人群外围,缓步走来。夕阳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,却丝毫软化不了他周身那股骤然迸发出的、冰冷而威严的气势。
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劲装汉子,最后落在为首的阴鸷男子身上,语气淡漠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:“此处乃民宅,纵是绝户,亦非尔等可以擅闯之地。可有刑部海捕文书?抑或是州府调令?”
那阴鸷男子眼睛眯起,打量着沈诺,脸上露出一丝狞笑:“哟?哪儿来的穷酸书生,也敢管爷们的闲事?爷们办事,还需要给你看文书?”
沈诺丝毫不为所动,声音反而更冷了几分:“若无文书,便是私闯民宅,依律当杖八十。尔等身着公服,莫非知法犯法?”
“你!”阴鸷男子被噎了一下,脸色变得难看,显然没料到在这穷乡僻壤会遇到如此硬茬,还句句扣着律法。他眼神闪烁了几下,忽然冷笑道,“小子,看你像个读书人,奉劝你一句,有些闲事少管,免得惹祸上身!这地方牵扯的案子,不是你一个小小的秀才能过问的!”
“哦?”沈诺眉梢微挑,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、却冰冷彻骨的弧度,“却不知,是怎样的案子,连皇后娘娘的懿旨也查问不得?”
此言一出,如同平地惊雷!
那阴鸷男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,瞳孔骤然收缩,难以置信地瞪着沈诺: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!”
不仅是他,周围所有的劲装汉子,连同里正和那些村民,全都惊呆了!皇后娘娘?!!
连蔓儿更是浑身一震,猛地看向沈诺。皇后娘娘的懿旨?他……他到底是什么人?!难道他之前暗示的“深渊”,竟直指天听?!
沈诺并未理会众人的震惊,只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小巧玲珑、却雕刻着繁复凤纹的玉牌,指尖轻轻捏着,展示在那阴鸷男子眼前。
那玉牌在夕阳下流转着温润却不容亵渎的光泽,上面清晰的凤纹和某个代表宫廷内府的印记,让那阴鸷男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冷汗唰地一下就从额角冒了出来!
“见……见……”他双腿一软,几乎要当场跪下去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卑职……卑职不知是……”
“带着你的人,立刻离开。”沈诺收回玉牌,声音不大,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,“此间事宜,自有京中来员接手,无需尔等越俎代庖。”
“是!是!卑职遵命!卑职这就走!这就走!”那阴鸷男子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地招呼着手下,一行人之前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,如同丧家之犬般,仓皇地翻身上马,顷刻间便跑得无影无踪。
村口陷入一片死寂。
所有村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沈诺,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、恐惧和难以置信。里正更是直接瘫软在了地上,站都站不起来。
连蔓儿站在原地,望着那个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青色身影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。皇后懿旨?京中来员?他一句话,便能让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狼狈而逃?他究竟……
沈诺却没有看任何人。他解决完眼前的麻烦,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转过身,目光穿越人群,精准地落在了连蔓儿身上。
那目光复杂至极,有审视,有考量,有一丝如释重负,还有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、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深沉意味。
他朝着她,一步步走来。
村民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,目光敬畏地低垂下去。
他走到连蔓儿面前,停下脚步。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现在,”他看着她,声音低沉,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仿佛命运般的笃定,“你看到深渊之下的东西了。”
连蔓儿仰着头,看着他深邃的眼眸,那里面仿佛倒映着三十年前的冤魂血泪,也倒映着她自己苍白而震惊的脸。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。
沈诺静静地看了她片刻,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轻得像风,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……释然?
他朝她伸出手,掌心向上,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警告和试探的姿态,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、甚至带着某种托付意味的邀请。
“连蔓儿,”他叫她的名字,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温和,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游戏该结束了。”
“我带你,”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地,“回家。”
“回家?”连蔓儿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,大脑一片空白。回哪个家?连家?还是……
就在她怔忪之际,沈诺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额心。
一点微凉。
紧接着,一股巨大的、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传来!连蔓儿只觉得天旋地转,周围的景象——震惊的村民、残破的荒宅、夕阳下的村庄——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、消散、远去……
【系统提示:任务完成。目标人物好感度达到临界值。隐藏条件触发。脱离程序启动。】
冰冷的电子音最后一次响起,随即也彻底消失。
仿佛过了很久,又仿佛只是一瞬。
连蔓儿猛地睁开眼。
刺目的白光让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耳边不再是乡村的寂静或喧嚣,而是某种仪器低沉的嗡鸣,以及空气循环系统细微的声响。
她正躺在一个冰冷的、充满未来科技感的金属舱体内。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色感应服,各种细小的传感器贴片连接着她的身体。
她……回来了?
从那个叫做“田耕纪”的全息体验游戏中……回来了?
巨大的恍惚感和失落感瞬间席卷了她。沈诺……连家村……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……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?
她挣扎着从体验舱中坐起身,环顾四周。这里是游戏公司的测试部,四周排列着类似的银色舱体,安静得可怕。
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块,闷闷地疼。
她失魂落魄地办理了测试结束的手续,拿到了那张代表着“学费”的丰厚报酬卡,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悦。工作人员公式化的恭喜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模糊不清。
她低着头,如同游魂般走向公司大门,每一步都沉重无比。
就在经过前台时,她的目光无意间瞥见了展示架——那上面,赫然摆着一个针脚略显歪扭、却无比眼熟的小马布偶!和她与沈诺在游戏里一起做的那个,一模一样!
她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!
猛地抬头,她的视线死死钉在了前台后方墙壁上的一张照片。
照片上的男人,穿着剪裁合体的现代西装,发型利落,面容清俊,气质沉稳冷冽。那双眼睛,深邃锐利,仿佛能洞悉人心——
不是沈诺,又是谁?!
照片下方的名牌清晰地印着:沈逸,研发部总监。
沈逸……沈诺……
连蔓儿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,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。原来……原来他说的“回家”,是这个意思?!原来他……
“连蔓儿?”
一个低沉而熟悉的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声音,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。
这三个字,他叫得无比自然,仿佛早已叫过千百遍。
连蔓儿浑身一颤,极其缓慢地、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转过身。
沈逸(或者说,沈诺)就站在几步开外,没有穿西装外套,只着一件简单的衬衫,袖子随意挽到手肘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,正看着她。
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,那眼神……复杂得难以形容。有关注,有审视,有了然,有她曾在游戏世界最后时刻隐约感受到的、超越了代码和任务的、真实的探究,甚至,还有一丝极淡的、如同微风拂过湖面般的温和。
他朝她走了过来,步伐从容,就像在游戏世界里无数次走向她那样。他在她面前站定,微微垂眸看着她,声音比电子合成音真实了千百倍,带着那种独特的、让她心弦微颤的磁性:
“测试体验怎么样?”他顿了顿,补充了一句,意味深长,“对‘沈诺’……还满意吗?”
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射进来,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
连蔓儿仰着头,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,看着他眼中那抹终于不再掩饰的、真实的笑意和探寻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最终只化作一声难以置信的、混合着巨大惊喜和恍然的轻喃:
“沈……诺?”
沈逸(沈诺)唇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,他朝她伸出手,这一次,是无比真实的、温暖的、属于现实世界的邀请。
“嗯。”他应道,声音低沉而温柔,“是我。”
“欢迎回来,连蔓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