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中午,苏家车队如期抵达了清河县。
县城比较繁华,得益于盐业之利,街道上车水马龙,商铺林立,叫卖声不绝于耳,还有许多车队来往,一派兴旺景象。
苏家包下了城中颇为气派的,名为味鲜阁的酒楼。
准备给连日奔波的下人们,好好犒劳一番。
陆景与程玉刚打了声招呼,说自己要去拜访一位在此地为官的故友,便暂时离开了队伍。
依着路人的指引,他很快找到了县衙所在。
县衙大门还算威严,但值守的衙役却显得有些懒散。
陆景上前,对一名靠在门框上的衙役说道:“劳烦通报一声,我姓陆,是谢县令的故友,特来拜访。”
那衙役斜眼打量了陆景一番,见他衣着普通,但气质温润,不似寻常百姓,语气倒也还算客气:
“找县尊大人?可有凭证?大人平日里不见闲杂人等的。”
陆景淡然道:“你只需禀报皇城故人,陆姓来访,谢县令自然知晓。”
衙役听到皇城二字,神色郑重了些,又仔细打量了陆景一番,这才道:
“这位老爷,不巧得很,县尊大人今日一早就出城郊游去了,此刻并不在衙内。”
陆景闻言,眉头微挑。
郊游?
这谢凌风,放着县务不理,竟有闲情逸致去郊游?
难不成在这富庶之地待久了,被金钱美人腐蚀,成了个耽于享乐的庸官?
“可知县令大人何时回来?”陆景问。
衙役摇头:“这个小的可说不准,按往常,估摸得到下午吧,有时兴致高了,傍晚才回也是有的。”
“下午……”陆景沉吟。
苏家队伍午后便要继续赶路,他不可能等到傍晚。
“也罢,我午后再来,若县令回来,烦请转告一声。”
“好说,好说。”衙役应承下来。
陆景暂时无处可去,便返回了味鲜阁。
此时酒楼内已是人声鼎沸,苏家上下几十口人,将这里坐得满满当当。
程玉刚见陆景回来,有些意外:“陆兄弟,这么快就回来了?没见到你那位朋友?”
陆景无奈一笑:“运气不佳,朋友外出,扑了个空。”
“无妨无妨,先吃饭,下午再去便是。”程玉刚热情的拉他入座。
陆景也不客气,坐下用餐。
苏家这次算是下了本钱,宴席颇为丰盛,鸡鸭鱼肉俱全,众人吃得满嘴流油,气氛热烈。
陆景也在程玉刚旁边,和苏家的几位资历深的护卫一起,坐下吃了起来。
半个时辰后,宴席接近尾声。
不少苏家护卫酒足饭饱,三五成群的悄然离去,临走时调侃打闹。
程玉刚和陆景坐在一旁喝茶消食,见状,对陆景挤了挤眼,低笑道:
“陆兄弟,看他们都去快活了,你要不要也去放松放松?这清河县虽不比皇城,但勾栏瓦舍里也有些别样风味。错过今日,接下来几天,可又得风餐露宿了。”
陆景自然明白他指的“放松”是何意,摇了摇头:“多谢程兄好意,家里老婆管得严,不便前往。”
他见识过宫廷绝色,与李师师那般清倌人的风华。
这等小地方的庸脂俗粉,实在难以入眼。
程玉刚哈哈一笑:“陆兄弟还是个惧内的,难得,难得!”
“程兄不去?”
程玉刚神秘一笑,压低声音:“陆兄弟,实不相瞒,我……不喜欢女人。”
陆景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,一脸愕然的看着他。
程玉刚见状,拍着他肩膀大笑起来:“开玩笑的,内人和小女都在楼上陪着大小姐呢,我若敢去,回头这耳朵还要不要了?”
陆景这才松了口气,无奈的笑了笑。
又坐了一会儿,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陆景再次起身告辞,前往县衙。
这次刚到县衙门口,上午那名衙役便眼尖的看到了他,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,小跑着迎了上来:
“陆老爷,您可回来了,县尊大人已经回衙,正在二堂等候您呢。小的之前不知是您大驾光临,多有怠慢,您千万海涵!”
“哦?谢县令回来了?”
“回来了,大人一回来,听闻您来找过他,又得知小的没留住您,急得不行,把小的好一顿训斥,差点就要派人全城去寻您了!”
衙役忙不迭的解释道,躬身引路,“陆老爷,您快请进!”
陆景点了点头,跟着衙役穿过前堂,走向二堂。
还未进门,便听到里面传来谢凌风压抑着怒火的呵骂声:
“该死的王家!竟敢如此颠倒黑白,指鹿为马,真当这大景没有王法了吗?!”
陆景闻言,微微一愣,缓步走了进去。
“谢兄弟,这才当了两个多月的县令,气性就见长了这么多?”
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正愤怒上头的谢凌风,猛然回头。
看到走进来的陆景,他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。
“陆兄弟,真的是你?!”他惊喜道。
“怎么?才两个多月不见,就不认识我这个平民百姓了?”
两个多月不见,谢凌风如今的气质,倒是颇有几分县令大人的感觉,不再是当初的落魄书生。
“不是不认识,只是……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竟能在此地见到你!”
谢凌风开心的走过来,随即想起什么,连忙对旁边的心腹书吏吩咐:“快,去酒楼定一桌上好的酒菜送来,我要与陆兄弟好好叙叙旧!”
书吏领命匆匆而去,谢凌风又挥退了堂内其他闲杂人等。
待只剩下二人,谢凌风这才好奇的问道:“陆兄弟,你怎么会突然来到这清河县?”
陆景也没隐瞒,直接说明了来意:“我此行是要前往江南。长公主殿下在江南失踪,我受人所托,需去寻她。”
闻听此言,谢凌风脸上的喜色顿时淡去一些。
他的官职虽小,却是长公主孟清绾感念他协助陆景,赈灾有功,而破格赐予的。
他心中对那位长公主殿下充满感激。
“长公主殿下她吉人自有天相,希望能逢凶化吉。”
他叹了口气,语气真诚,“陆兄弟,江南如今龙潭虎穴,你此番前去,务必万事小心。”
陆景点了点头,自信道:“放心,我有自保的手段。”
他转而打量了一下谢凌风,便问道:“倒是你,谢兄,我看你这县令做得,似乎并不怎么舒心?刚才在外面就听到你在发火。”
谢凌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还……还行吧,初来乍到,总有些琐事烦心。”
陆景看着他言不由衷的神态,直接问:“谢兄,若是遇到难处,但说无妨,或许我能帮你参谋一二。”
听到这话,谢凌风长长的叹了口气。
“陆兄弟,不瞒你说,我这县令当得,颇为憋屈啊!”
他引陆景坐下,开始倒苦水,“这清河县,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得多。”
“此地因盐业而富庶,油水丰厚,也因此盘踞着王、李、赵、孙四大家族。”
“他们在此地经营数代,树大根深,与府城的大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族中子弟甚至还有不少在武道宗门中习武,底蕴深厚。”
“上一任县令致仕后,按这几大家族的算计,本该是由他们的人来接任,继续上下其手,攫取盐利。可我拿着长公主的任命空降过来,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。”
“起初,他们听说我是长公主派来的人,对我还算客气,甚至有些敬畏。”
“可后来不知从哪里打听到,我不过是因为协助赈灾,侥幸得了长公主赏识,才赏了这个官职,与长公主并无深交,更算不上是长公主的人。”
谢凌风苦笑一声:“这底细一被摸清,他们的态度立刻就变了。先是派人来明里暗里地示意,想拉我合作,说白了,就是一起贪墨盐税,同流合污。”
“我谢凌风虽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辈,但也知这种事碰不得。”
“而且,如今国库空虚,陛下对盐铁等挣钱之事颇为重视。我在此地无根无基,一旦上了他们的船,将来东窗事发,他们背后有人撑腰,或许能脱身。”
“我这毫无背景的,必定是被推出去顶罪的替罪羊,我岂敢答应?”
“见我拒绝,他们便开始处处架空我。县衙里的县丞、主簿、县尉,甚至六房书吏,大多都是他们的人,或者已被他们收买。”
“他们不敢明着违抗我,但阳奉阴违,事事掣肘,让我政令难出这县衙二堂,在一些核心事务上糊弄我。”
“如今,我这县令看似风光,实则很多事情,完全被他们把持,我连实质插手的余地都没有。”
“他们背着我大肆生产、贩卖私盐,中饱私囊,我却只能干看着,毫无办法。”
谢凌风越说越是沮丧:“我在此地要人没人,要权没权。县衙的衙役,还不如他们几大家族的私兵能打。”
“他们与知府关系密切,背后还可能牵扯武道宗门,根本不把我这县令放在眼里。”
“就在前几日,还发生了一件更令人发指的事情!”
“那王家的大少爷,光天化日之下,强掠欺辱了一位良家妇女!”
“那女子的丈夫前来救人,竟被那姓王的指使恶仆活活打死!”
“我一怒之下,将那王魁锁拿入狱。证据确凿,按律当斩。”
“可王家,他们竟敢颠倒黑白,反咬一口,说什么那妇人勾引他家少爷,设局敲诈,王魁是‘自卫失手’!”
“还伪造了所谓的证人证言,简直是无耻之尤,方才我正是在为此事恼怒。”
陆景安静地听着谢凌风大倒苦水,叙述他在清河县被四大家族架空的种种憋屈,只是微微点头。
对于官场上的这些权谋争斗、势力倾轧,他没什么兴趣,也自认没什么高超的天赋,去玩弄这些。
他更习惯,也更信赖的,是自身绝对的实力。
一力降十会,在真正的力量面前,许多算计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眼下这是谢凌风自己的仕途困境,他陆景并非朝廷官员,没有义务,也并不十分愿意直接卷入其中。
况且,此地势力盘根错节,牵扯到府城乃至武道宗门。
一旦插手过深,闹出太大动静,反而给他寻找孟清绾的正事,带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谢凌风倾诉了一番,心中郁结稍舒。
这时,下人来报,宴席已经备好。
谢凌风收拾心情,热情的邀请陆景前往后堂用餐,为他接风洗尘。
陆景虽然在味鲜阁用过一些,但他如今宗师之躯,食量惊人,消化能力极强,再吃一席也毫无压力,便一起过去。
两人来到后堂。
只见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菜肴。
正要落座,一位身着淡雅衣裙、容貌清丽的女子款步走了进来。
谢凌风一见,脸上立刻露出温柔的笑容,快步上前小心搀扶。
“雪儿,快看,谁来了?是陆兄弟!”
来人正是昔日百花楼的十大花魁之一,雪儿姑娘,如今是谢凌风的妻子。
雪儿见到陆景,盈盈一礼:“妾身见过陆公子。”
她很清楚,自己夫君能摆脱举人身份,得授官职,全赖眼前这位陆公子。
陆景笑了笑:“雪儿姑娘不必多礼。”
雪儿知道他们男人有事要谈,又寒暄两句,便体贴的告退了。
看着雪儿离去的背影,陆景对谢凌风打趣道:“谢兄弟如今是娇妻在怀, 官居七品县令,虽说有些掣肘,但比起昔日,已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了。”
谢凌风连忙摆手,神情诚恳:
“陆兄切莫取笑我,这一切,若非陆兄当日提携,帮我引荐长公主,我谢凌风如今恐怕还在皇城某处做着落魄秀才,或是早已灰溜溜返回家乡,哪能有今日之安稳?此恩此情,凌风一直铭记于心。”
陆景笑了笑,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。
他转而问道:“对于四大家族之事,你后续有何打算?”
谢凌风饮了一杯酒,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:“还能如何?若实在无法抗衡,便暂且隐忍,做个闲散县令罢了。”
“他们捞他们的油水,我过我的安生日子,井水不犯河水。至于扳倒他们……只能徐徐图之,等待时机了。”
陆景点了点头,并未多言,只是举杯道:“喝酒。”
他理解谢凌风的选择,明哲保身,是大多数无根无基官员的无奈之举。
不同流合污,已经实属难得。
两人紧接着,讨论起当今的局势。
谢凌风对于清河县距离江南不远的事,颇为忧虑,担心白莲教打过来。
陆景宽慰他,说如今白莲教要消化地盘,最近应该没有能力继续攻城掠地了。
而且清河县距离江南,还有几百里的距离。
白莲教真要北上,还得打很多年了。
谢凌风感慨陆景有见地,就不再纠结白莲教之事。
两人聊了许久,如此,半个多时辰就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