丙班内,一群男孩女孩捏着绣花针,在素色的粗布上轻挑慢捻。
不多时,布面缀满了一朵朵歪歪扭扭的小花。
一位妇人在孩子们中间缓步行走,时而俯身指点几句。
“方娘子是出名的绣娘,年轻时也订过亲,但还未成亲,男方便死了,她也因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。”
陆雪微笑着对方娘子点了点头。
“她一辈子没嫁人,辗转多地,靠着刺绣的手艺养活自己,也养活了她收养的三个孩子。”
“如今年纪大了,怕以后眼睛出问题,这才到私塾里教孩子们刺绣。”
陆雪开的这个私塾,上午认字,教基础算学。
下午则会教一些生存技能,或是刺绣,或是简单的木匠活,又或是编织……
这里的大多数孩子,本是普通人,也许努力一辈子,到头来,连童生都考不上。
与其浪费时间在读不通的四书五经上,不如学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。
李佑清忍不住凑近窗子,男孩手下的花朵已成型,一眼看去,还挺像那么回事。
“男孩也学刺绣?”她轻声问。
窗下的小男孩被吓了一跳,转头看去,发现是一个漂亮的姐姐,小耳朵一红,磕磕巴巴地说。
“可以的,戚大人说,只要喜欢,什么都可以学,而且,学刺绣可以帮娘补衣服,用绣花补,比不用绣花补,要多几文钱。”
“我前两天帮我娘补了两件,多赚了四文钱,我娘给我和姐姐一人买了一块糖,可甜了......”
方娘子见他越说越热闹,怕贵人嫌烦,开口制止,“小天,专心下针,小心扎到手。”
王小天嘿嘿一笑,缩着脖子不说话了。
李佑清也察觉到很多孩子都在看自己,连忙退离几步,不再打扰他们。
“李姑娘觉得这些女子生活得怎么样?”陆雪引着她在私塾闲逛。
“她们有些是自己不想嫁人,有些是无人敢娶,他们年轻时也定是经历过别人的指指点点。”
“可如今再看,那些说闲话的人,又有多少人过得比她们自在畅快。”
陆雪停在一处石墙前,上面贴着几篇微微发黄的策论,“李姑娘听说过卢氏怀瑶吗?”
“听说过!”李佑清眼睛一亮,同为世家女,她怎会不知卢怀瑶?
这一年以来,卢怀瑶的名字曾数次与世家子并列在一起,世人都说她有不输男子的才思。
起初,总有人会有意无意地缀上一句“可惜是个女子”,或是“卢氏无人了”。
这几个月,再没有人会加上后面那句,仿佛她的名字与世家子放在一起,也没什么好奇怪的。
陆雪唇角微扬,眼底带着几分与有荣焉。
阿瑶啊,为了与男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,不知做了多少努力,吃了多少苦。
“可是,我好像做不到她那样。”李佑清垂下头。
走了一路,她已经明白陆雪想表达的意思,这些女子的起点远低于她,如今依旧过得潇洒肆意。
她又何尝不可?
世家的规矩是大,但打破规矩的也未尝没有,更何况,因陈守拙一事,父亲与嫡母,对她的疼惜更胜往昔。
只是,她的性子,做不到与男子争锋,李氏的人也必不会放任她如此。
“不必像她,找到你自己想做的,擅长的就好。”陆雪的声音轻柔。
不是所有人都有卢怀瑶的魄力与野望,没有这些,一样可以过得很好。
“我想做的,我擅长的......”李佑清盯着自己的手出神,过往十几年的一幕幕呈现在脑海里,眼神越发坚定。
“我喜欢画画。”
“那就画!”陆雪立刻让管理私塾的赵童生取来笔墨纸砚与书案,一一摆在她面前。
李佑清微微一怔,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,“现在?”
“现在就画,想到什么便画什么!”
李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,调整好情绪,拿起桌子上的毛笔,闭上眼睛沉思片刻。
再睁眼时,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影。
待李佑安、李佑宁等人赶来时,她的画已作了大半。
“戚自渡,你......”李佑宁气急败坏冲过来,被陆雪一把按住,“嘘,小点声,别扰了你妹妹。”
“你!”
“噤声!”李佑安低声呵斥,示意他看桌子上未画完的画。
宣纸上,十来张矮案排得齐整,每张案后都坐着一个孩童,男女皆有。
这些孩子或是撇眉盯着绷上的花样,似是对上面的针脚不满;
或是偷眼瞧邻座的秀样,自己指尖的线歪了半寸也没察觉;
或是仰着头笑,似是回忆起饴糖的香甜,各有各的情态。
角落里也摆了张窄案,一位素衣女子侧身坐着,指尖虚虚点在旁边小童的绷架旁,眼尾的褶皱里都带着暖意。
画虽未尽,活气已漫了整张纸。
尤其是那素衣女子,只有寥寥数笔,又只出现在画的一角。
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,让人的目光止不住地往那落。
“这是,十五妹画的?”李佑宁不敢置信地看看戚自渡,又看看仍在挥毫的李佑清。
他见过十五妹的画,画得很好,但总觉得少了些,对,少了些灵气!
怎么会一下子进步这么大?
作画一事,既要功底扎实,也要心有所想,心有所悟。
李佑清自小学画,功底本就不弱,之前作画只是把所见的画下来,再好的功底,也会浮于表面,缺少了所谓的灵气。
可这半年来,她经历生死,名声被毁,嫁人无望,这一系列的事足以击垮一个年轻女子。
她是痛苦的,是煎熬的,也是愧疚的......
无数复杂的感情杂糅在一起,却又不得不走下去。
今日又见过那些女子,心头敞亮了不少,这些起落与触动,足以让她的心境悄悄发生变化。
这也是陆雪让李佑清立刻作画的原因,立竿见影的改变,才是对此行最好的诠释!
众人隔着半丈的距离,皆屏气凝神地等待着。
“呼~”李佑清呼出一口气,轻轻放下毛笔。
一回头见这么多人看着她,微微一愣,随后行了一礼,眼里再无一丝痛苦与怯懦。
不是陆雪有多会劝人,而是李佑清本就是坚强的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