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的庆功宴散时,天已近五更。
朱五六披着驼毛披风站在丹陛上,看李德全指挥内侍收拾案几。
昨夜盛东海刺身的冰盘已化成水,顺着金砖的纹路漫延,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小溪,蜿蜒过那些尚未擦净的酒渍与油渍。
“陛下,回寝殿吧,露重了。”
李德全捧着暖炉上前,看见皇帝正盯着阶下那只青铜鼎。
鼎耳上的蟠螭纹缺了块角,是昨夜李元霸碰倒时磕的,此刻那缺口处竟卡着半片金箔,想来是哪位大臣的酒爵碎了溅上去的。
朱五六没接暖炉,反而转身往西侧的掖庭走去。
沿途的值房里还亮着灯,户部的小吏正借着残烛核对账目,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,混着远处酒肆传来的醉汉哼唱,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。
“那是谁的值房?”
他忽然停在一间亮着琉璃灯的屋子前。
窗纸上映着个肥硕的身影,正将一叠锦缎塞进樟木箱,动作粗鲁得扯断了系带。
李德全凑近了看,低声道。
“是工部营缮郎赵德昌,负责三岛织锦坊的物料采办。”
话音未落,那樟木箱 “砰” 地合上,锁扣碰撞的脆响里,竟滚出枚玉佩。
月光透过窗纸照在玉佩上,显出 “御赐” 二字 —— 那是去年皇帝赏给织造总管的双鱼纹佩,怎么会到赵德昌手里?
朱五六的手指在冰凉的廊柱上叩了叩,柱上的缠枝莲浮雕被摩挲得发亮。
他想起昨夜阿雪呈上的锦缎,金线匀密,显然用足了料。
可前几日收到的江南织造奏报,却说三岛沙金运抵途中损耗了三成。
“李德全,” 他声音压得很低,“去查查赵德昌近半年的账目,尤其是三岛贡金的入库记录。”
李德全心里一凛,忙躬身应是。
他跟着朱五六二十年,深知这位皇帝看似宽和,眼里却容不得沙子。
去年处理漕运贪腐案时,连皇后的表舅都没放过,此刻那枚滚落在地的玉佩,怕要掀起一场风暴。
此时的赵德昌正在值房里数着金铤。
那些沉甸甸的物件泛着暖光,是他从三岛贡金里克扣下来的,每铤都刻着 “官” 字,却被他用錾子磨去了边角。
门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他慌忙将金铤塞进床底的暗格,暗格里还藏着几匹倭锦 —— 本该送进宫的贡品,被他截下来准备卖给西市的胡商。
“赵郎官好兴致啊。”
窗棂突然被推开,冷风卷着桂花香灌进来。
赵德昌吓得魂飞魄散,转身看见个穿青衫的男子倚在窗边,手里把玩着枚玉佩,正是他刚才掉在地上的那枚。
“你是谁?”
赵德昌摸向腰间的匕首,却被对方抬手按住。青衫男子的指尖冰凉,指腹上有层薄茧,像是常年握笔又常握刀的人。
“天策府的人。”
男子亮出腰间的鱼袋,银质的鱼符在灯下闪着寒光。
“李将军让我来问问赵郎官,三成贡金的损耗,到底损耗在了哪里?”
赵德昌的脸瞬间惨白。
他知道李世民的手段,当年平定漠北时,光是查出的军粮贪腐案就斩了十七个将官。
他扑通跪倒在地,涕泪横流。
“是…… 是转运使王元宝!是他逼我做的!他说三岛偏远,损耗些是常事,还说…… 还说宫里的贵人也分了润笔费……”
青衫男子没说话,只是将玉佩扔在桌上。
玉佩碰撞的脆响里,赵德昌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,比窗外的风声还要刺耳。
.......
三日后的早朝,朱五六坐在龙椅上,听着吏部尚书宣读官员任免名单。
殿外的金桂开得正盛,香气顺着窗缝钻进来,却压不住朱五六心头的烦躁。
李德全呈上的账册摊在御案上,红笔圈出的亏空数字触目惊心.
半年内,三岛贡金损耗总计三百余铤,织锦坊的桑蚕丝入库量比奏报少了三成,连送往漠北军寨的冬衣,都被查出用了劣质棉絮。
“陛下,” 户部尚书宋濂出列奏道,“三岛织锦坊的税银虽免,但贡金与物料管理混乱,臣请陛下派专员清查。”
朱五六没立刻回应,目光落在工部尚书身上。
那位老臣满头大汗,手里的象牙笏板都快捏断了。
朱五六记得他是去年才从江南织造调上来的,据说在任时将织锦坊打理得井井有条,可此刻他躲闪的眼神,显然藏着事。
“王爱卿怎么看?”
朱五六忽然点名。
工部尚书王显猛地一颤,忙出列道.
“臣…… 臣以为宋尚书所言极是,三岛初附,确需严管账目。”
他话音刚落,殿外忽然传来喧哗。
李德全匆匆进来,附在朱五六耳边低语几句。朱五六的脸色沉了下去,猛地拍向龙椅扶手.
“带上来!”
两名金吾卫押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进来,正是赵德昌。他看见王显,像是见了救星,嘶声喊道.
“王尚书!您答应过保我的!那批倭锦明明是您让我扣下的,怎么能全推到我头上?”
王显面如死灰,双腿一软跪倒在地。满朝文武一片哗然,谁也没想到这位以清廉闻名的工部尚书,竟会牵扯进贪腐案里。
朱五六没看他,反而对宋濂道.
“宋爱卿,朕命你牵头,联合御史台、大理寺成立清查司,彻查三岛物料案,凡涉及贪腐者,无论官职高低,一律严惩!”
宋濂躬身领旨,眼里闪过一丝决然。他早就察觉工部账目不清,只是王显是皇后的远亲,一直投鼠忌器。
此刻皇帝下了决心,他正好放手去查。
清查司成立的消息很快传遍长安。
西市的胡商们悄悄收起了手里的倭锦,生怕惹祸上身;工部的小吏们连夜核对账目,烛火彻夜不息;连朱雀大街上的百姓都在议论,说这次怕是要动真格的了。
阿雪是在织锦坊听说消息的。那时她正和板垣调试新织机,将唐式的综线法与倭式的投纬法结合,织出的锦缎既有缠枝莲纹,又有樱花纹,美得让人心颤。突然闯进来的官差翻箱倒柜,将库房里的贡锦登记在册,为首的正是宋濂的副手。
“阿雪姑娘,”
那官差客客气气地说.
“奉命核查贡锦数量,还请配合。”
阿雪点头应是,看着他们点数。
她发现账册上记录的倭锦数量,比实际入库的多了二十匹。
板垣在一旁看得直皱眉,用生硬的汉话道.
“上个月赵官差来,说宫里要得急,拉走了十匹,怎么账上多了?”
官差眼里精光一闪,忙追问.
“赵官差拉走的锦缎,有出库记录吗?”
阿雪摇头.
“他说来不及登记,让我们先记着,回头补手续。”
这一句话,成了扳倒王显的关键证据。
清查司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,发现王显不仅克扣贡锦,还虚报织工数量,冒领朝廷发放的月钱。
那些本该给织工的米粮,被他换成了金银,送给了京里的权贵。
朱五六看着清查司呈上的卷宗,手指捏得发白。卷宗里附着织工们的诉状,有的说三个月没领到米,有的说孩子饿得哭,还有个老织工因为顶撞赵德昌,被打断了腿。
“这些事,为何没人奏报?”
他猛地起身,玄色衮服的下摆扫过御案,将砚台都带倒了。
李德全跪在地上不敢抬头.
“陛下,王尚书说…… 说织工多是倭人,怕他们闹事,所以……”
朱五六的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.
“传朕旨意,王显革职查办,抄没家产;赵德昌斩立决,曝尸三日;所有被克扣的米粮、月钱,加倍赔偿给织工!”
他顿了顿,又道。
“另外,从国子监选二十名懂算学的生员,派往三岛织锦坊,专司账目管理,直接对清查司负责。”
窗外的金桂香飘进来,带着些许甜意。
朱五六望着庭院里的那棵老桂树,想起小时候太傅教他的话。
“治国如栽树,本根不摇,则枝叶茂荣。”
如今这棵大树生了蛀虫,若不及时清除,早晚要塌。
......
清查行动持续了一个月,都城里风声鹤唳。
被查抄的官员府邸排起了长队,金吾卫押着戴枷的官员走过朱雀大街时,百姓们扔着烂菜叶,骂声不绝。
宋濂忙得脚不沾地,白天审案,晚上核对账目,眼睛熬得通红。
这天他正在清查司核对王显的家产清单,忽然有人通报,说齐王李元霸求见。
宋濂心里咯噔一下。
李元霸是皇帝最信任的武将,脾气火爆,而王显是皇后的远亲,他来干什么?
李元霸走进来时,身上还带着酒气。
他将两柄玄铁锤往地上一放,震得桌子都晃了晃,瓮声瓮气地说。
“宋尚书,王显虽贪,但他弟弟王勇在海东战场上断了一条腿,能不能…… 看在他弟弟的份上,留他一命?”
宋濂皱眉。
“齐王,律法面前人人平等。王显贪墨的不仅是钱财,还有织工的救命粮,若不严惩,何以服众?”
“可他毕竟是……”
李元霸还想争辩,却被宋濂打断。
“齐王忘了三年前漠北之战?那时军粮被克扣,多少将士饿肚子打仗?王显今日贪的是织工的米,明日就敢贪军饷,到时候谁来为战死的将士说话?”
李元霸被问得哑口无言,半晌才闷声道。
“你说得对,是我糊涂了。”
他转身拿起玄铁锤。
“若有哪个权贵敢说情,我李元霸第一个不答应!”
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宋濂松了口气。
有李元霸这话,那些想徇私的人怕是不敢动了。
清查行动并非一帆风顺。
查到户部侍郎张瑾时,就遇到了阻力。
当晚,宋濂的府邸就遭了贼,幸好他早有防备,才没丢什么重要东西,只是窗纸被捅了个洞,显然是警告。
朱五六得知后,直接派了羽林卫驻守宋濂府邸。
他还在朝会上当着群臣的面说。
“宋爱卿是朕的包青天,谁要是敢动他一根头发,就是跟朕过不去!”
有了皇帝的支持,清查司的行动更加顺利。他们查出张瑾利用职务之便,将三岛的硫磺低价卖给私盐贩子,从中牟利;还查出兵部尚书之子挪用军饷,在西市开了家胡姬酒肆。
李世民在这次清查中也立了大功。
他派天策府的人乔装成商人,潜入共津港,查到了王显与扶桑贵族勾结的证据 —— 他们用朝廷的丝绸换取扶桑的兵器,再卖给漠北的残余势力。
那些本该促进贸易的 “桑蚕之路”,竟成了某些人牟取暴利的工具。
朱五六看着李世民呈上的密信,气得浑身发抖。
信里附着交易清单,上面的日期赫然是海东大捷之后。那时他还在紫宸殿上嘉奖群臣,却不知有人在背后捅刀子。
“传旨,” 他声音冷得像冰,“将张瑾、兵部尚书之子等人打入天牢,秋后问斩!所有参与走私的扶桑贵族,取消贸易资格,永不准踏入大周疆域!”
处理完这些,朱五六觉得身心俱疲。他走到御书房的窗前,望着外面的宫墙。墙头上的爬山虎长得正旺,绿意盎然,可谁能想到,墙根下竟藏着这么多龌龊。
“陛下,阿雪姑娘求见。”
李德全轻声禀报。
朱五六点头。
“让她进来。”
阿雪捧着一匹锦缎走进来,锦缎上织着一幅《海晏河清图》,有大唐的商船,有扶桑的渔船,还有海鸥在海上翱翔,一派祥和景象。
“这是我和板垣、王掌柜一起织的,” 阿雪轻声说,“想送给陛下。”
朱五六接过锦缎,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纹路。他忽然发现,在商船的桅杆上,织着一面小小的旗子,上面是个 “和” 字。
“清查贪腐,会不会让织工们害怕?”
他忽然问。
阿雪摇头。
“不会。织工们都说,陛下是青天大老爷,替他们做主了。前几日板垣还说,要把陛下的画像织进锦缎里呢。”
朱五六笑了,笑得有些释然。他想起那些被解救的织工,想起他们脸上的感激,忽然明白,整肃吏治不只是为了惩罚坏人,更是为了保护好人。
“阿雪,” 他说,“朕打算在三岛设立织学馆,让唐织和倭织的技艺能传下去。你愿意去当教习吗?”
阿雪眼睛一亮,忙点头:“愿意!我还要让板垣也去,他虽然少了根手指,可织起锦来,比谁都用心。”
朱五六看着她兴奋的样子,心里暖暖的。
他觉得,这才是江山该有的样子 —— 有严明的法度,也有温暖的人情;有铁面无私的整治,也有润物无声的传承。
窗外的金桂又落了些花瓣,香气弥漫。
朱五六知道,清查贪腐的路还很长,或许还会遇到更多的阻力和挑战。
但他不怕,因为他知道,只要守住民心,守住公正,这大周的江山,就会像那匹锦缎一样,美丽而坚韧。
........
半年后,长安的春天格外明媚。
朱雀大街上的柳树抽出新芽,织锦坊的幌子在春风里招展,上面大多绣着 “御赐织师” 的字样。
经过半年的整肃,吏治清明了许多,官员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贪腐,办事效率也高了不少。
朱五六穿着常服,带着李德全微服出巡。他们没坐马车,就像普通百姓一样走着,听着沿街的叫卖声,看着孩子们在巷口追逐打闹,心里舒畅极了。
走到西市,他们被一家织锦铺吸引了。铺子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缎,有唐式的缠枝莲纹,有倭式的樱花纹,还有些是两种纹样结合的,美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“掌柜的,这锦缎怎么卖?”
朱五六拿起一匹问。
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,笑着说.
“客官好眼光,这是新出的‘合欢锦’,用的是三岛的蚕丝和蜀地的金线,又结实又好看。好多胡商都来抢呢!”
朱五六问.
“生意这么好,税重吗?”
妇人摆手。
“不重不重。自从陛下免了织锦坊十年赋税,又整治了贪官,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。上个月我还添了台新织机呢!”
走出铺子,朱五六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个说书先生,听他讲齐王李元霸跨海征三岛的故事。
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,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叹。
“陛下,您看,百姓们都记着您的好呢。”
朱五六没说话,只是往前走。
走到一座桥上,他停下脚步,望着桥下的护城河。河水清澈,倒映着岸边的柳影和天上的白云,几只鸭子在水里悠闲地游着。
“李德全,” 他忽然说,“你说这河水,为什么能这么清?”
李德全想了想。
“因为有人疏浚,有人守护,不让脏东西进去。”
朱五六点头。
“是啊,江山就像这河水,要时时疏浚,处处守护,才能清澈见底,奔流不息。”
他想起了阿雪和板垣在织学馆里教织工们织布的样子,想起了宋濂在清查司里熬夜核对账目的身影,想起了李世民带着天策府的人巡视海疆的坚毅,想起了李元霸在朝堂上为百姓说话的憨直。
他忽然明白,所谓江山,不只是皇帝一个人的,更是所有人的。
有严明的法度约束,有正直的官员守护,有勤劳的百姓建设,才能像那江海一样,汇聚百川,奔腾向前。
“回宫吧。”
朱五六转身,步履沉稳。
李德全跟在后面,看着皇帝的背影,觉得比以前更高大了些。
他知道,经过这次整肃,大周会越来越好,就像这春天一样,充满了生机和希望。
宫墙内的紫宸殿里,那匹《海晏河清图》锦缎被挂在显眼的位置。
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,金线闪烁,仿佛真的有江海在奔流。
朱五六坐在御案后,看着奏折,嘴角带着一丝微笑。
他知道,治理江山是条漫长的路,但只要一步一步踏实地走下去,终会走到海晏河清的那一天。
而长安的百姓们,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。
卖胡饼的老汉还在鏊子上敲着铁铲,穿绿袍的小吏还在和人议论着朝堂的事,织锦坊的织工们还在织着美丽的锦缎。
他们或许不知道皇帝为了江山付出了多少心血,但他们能感受到日子越来越安稳,越来越有盼头,这就足够了。
因为江山万里,终究是为了这烟火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