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的日头还没完全爬过东风县供销社那栋灰扑扑的二层楼顶,陈光阳叼着半截迎春烟,晃悠着朝陈记酒坊那边溜达。
他琢磨着今天药酒该正式往外卖了,心里头那点算盘珠子正扒拉着定价和量呢,冷不丁一抬头,脚步就钉在了离酒坊还隔着百十米的街口。
“哎呦我操?!”烟屁股差点燎着他手指头。
只见陈记酒坊那扇新刷了红漆、还没来得及干透的木头门脸前。
愣是排起了一条歪七扭八的长蛇阵!
早起带着凉气的秋风里,拢共得有小二十号人,男女老少都有。
穿着藏蓝劳动布工装的汉子袖着手跺着脚,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挎着布兜子抻着脖子往前瞅,还有几个穿干部装、腋下夹着人造革公文包的,也混在队伍里,脸上没多少不耐,反倒都带着点期盼。
陈光阳懵了。
程大牛逼那“龙骨追风”、“百岁还阳”、“夜安固脬”仨金贵玩意儿,小白瓷瓶子里装着,一瓶就敢要八块八!
这都顶普通工人小半月工资了!
东风县啥地界儿?
裤腰带勒紧过日子的地方多!
他预想里,头几天能零星卖出去几瓶给那些有闲钱的老干部尝鲜就不赖了,哪成想一大早能是这阵仗?
他甩掉烟头,眯缝着眼往队伍尾巴那儿扫,心里琢磨着这邪门的人气打哪儿冒出来的。
刚挪了没两步。
一个精瘦得像麻杆儿、穿着件发黄破旧白汗衫、约莫十六七的半大小子,跟个地老鼠似的,“哧溜”一下就从旁边立着根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里钻了出来,堆着笑凑到陈光阳跟前。
“爷们儿,要酒不?”
这小子压着嗓子,眼珠子滴溜溜乱转,飞快地往酒坊门口瞥了一眼又缩回来,透着股子鬼精鬼精的机灵劲儿。
“陈记药酒,正宗货!‘龙骨’、‘还阳’、‘夜安’都有!甭跟这儿傻排着干耗功夫了,瞅瞅这长龙,没俩钟头轮不上您!
我这有现成的,加点‘辛苦跑腿费’就成!不多要,一瓶多收您一块五,买卖公道!”
还他妈有黄牛了……
陈光阳没吱声,上下打量着这小子。
瘦,颧骨有点高,嘴唇薄,脑门子挺宽,尤其是那双眼睛,贼亮,像野地里饿了几顿突然瞅见食儿的狗崽子。
那股子不甘心、想往上蹿又带着点底层混出来油滑的劲儿,全在里头了。
这小子还在那卖力地白话:“爷们儿您放心,绝对真货,刚从里头沈老板手上接的!您要得多,价钱咱还能再唠唠……”
这小子吐沫星子横飞,陈光阳脑子里却像被铁锤子“铛”地狠凿了一下!
这眉眼、这神气、这油滑里裹着的不服输……
操!
这不是他上辈子在南方打拼时,手下那个让对手恨得牙痒痒、自己却爱得不行、外号“孙泥鳅”的销售头头孙野吗?!
那小子当年就是他团队里的“鲶鱼”。
脑子活,路子野,为达目的逮着缝儿就钻,却又奇诡地守着底线,愣是从一个街边倒腾假手表的小混混,被他硬生生捶打成了能独当一面的销售经理!
他妈的,孙泥鳅年轻时候,可不就这德性?
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。
上辈子,孙泥鳅酒后吐真言,说过他爹是东风县酒厂的锅炉工,老娘病歪歪,家里穷得叮当响。
他孙野十三四岁就开始在火车站、电影院门口倒腾点瓜果票证、电影票混口饭吃,后来胆子大了,也倒腾过烟酒药材。
可东风县这潭水太浅,这小子空有一身钻营本事,愣是扑腾不出什么大浪花,最后不知怎么流落到了南方,被自己捡着了。
陈光阳心头那点因为排队生出的疑惑和纳闷,瞬间被一股子“挖到宝”的狂喜给冲散了。
他嘴角一咧,露出几颗白牙,也不等孙野把话说完,大手突然一伸,直接拍在了他精瘦的肩膀上。
劲儿道不小,拍得这小子一个踉跄,脸上那点职业化的谄笑都僵住了。
“孙野,”陈光阳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直接报出了他的名字。
“你爹孙老蔫儿,在东风县酒厂烧了二十年锅炉,对吧?你娘身子骨弱,常年咳嗽,是不是?”
孙野那双贼亮的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,像看见了活鬼,脸上的血色“唰”一下褪得干干净净,剩下的是惊骇和懵逼!
他刚才可没报家门!
眼前这穿着普通旧褂子、趿拉着黄胶鞋、看起来顶多像村里能打猎把式的中年汉子,咋能一口叫破他名字,连他爹那最不起眼的活计和他娘的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?!
一股寒气从孙野脚底板直冲脑门儿。
“不是……你……你谁啊?”孙野的声音都变了调,带着颤音,下意识就想往后缩。
陈光阳没撒手,反而把他肩膀箍得更紧实了点,脸上那点笑意更深,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:“我是谁?老子是陈光阳!”
这三个字像有魔力。
孙野浑身一激灵,刚才那点惊骇迅速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……
东风县现在谁不知道陈光阳?
扳倒李宝库刘富贵,连田书记都栽了跟头,军区首长都抢着喝他家药酒的主儿!
那是东风县跺跺脚地皮都得颤三颤的“猛人”!
孙野这种在街面上混的泥鳅,对这名字更是如雷贯耳,带着天然的敬畏。
他刚才竟然在倒腾陈光阳家的酒?!还给陈光阳本人推销加价?!
“光……光阳哥?!陈…陈老板!”
孙野腿肚子有点转筋,舌头也打结了,那点小黄牛的油滑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惶恐,“我…我不知道是您!我这就滚!酒…酒我不要了!这钱…”
他手忙脚乱地要去掏兜里刚收到、还没焐热的几张毛票,脸臊得通红。
“滚个屁!”陈光阳一瞪眼,松开他肩膀,顺手把他掏钱的手按了回去。
“这点小钱儿,瞧你那点出息!倒腾药酒?鸡零狗碎,能赚几个大子儿?埋汰了你小子的脑瓜子!”
这话把孙野说懵了,傻愣愣地看着陈光阳,不知道这位大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陈光阳背着手,斜睨着他,语气平淡却带着股子不容拒绝的力道:“我看你小子这双招子挺贼,腿脚也利索,是个跑腿办事的苗子。
搁这儿当黄牛,糟蹋了。以后跟我混,指定比你在这街边儿扑腾强一百倍。干不干?”
幸福来得太突然,孙野彻底傻了。
跟陈光阳混?给这位东风县跺脚地颤的“猛人”当跟班儿?
这简直是从泥沟里直接蹦上了梧桐树啊!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嗡嗡的,一时竟忘了回答。
“咋地?哑巴了?还是嫌我这庙小,装不下你这尊倒腾酒的‘大佛’?”陈光阳眉毛一挑,故意激他。
“干!干!光阳哥!我干!我孙野一百个愿意!一千个愿意!”
孙野这才反应过来,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,激动得脸皮涨红,差点没蹦起来,哪还有半点刚才的黄牛样儿,
“您就是我亲哥!以后我就是您的人!您指东我绝不往西!您让我撵狗我绝不抓鸡!鞍前马后,绝无二话!”他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,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。
“行了行了,甭整那虚头巴脑的。”
陈光阳摆摆手,打断他表忠心的车轱辘话,下巴朝酒坊门口那长队一努,“走,先进去瞅瞅,这唱的是哪一出‘空城计’。”
陈光阳在前头走,孙野赶紧弓着腰,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,那股子兴奋劲儿还没下去,走道都带着飘。
推开酒坊那扇新油漆味还没散尽的木门,一股浓郁的药酒混合着粮食酒糟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。
屋里头比外面看着还忙乱。
柜台是临时用厚实的长条木板搭的,后面立着几排架子,上面稀稀拉拉摆着些贴着红纸标签的小白瓷瓶。
小舅子沈知川正被三四个顾客围着,脑门子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子,嗓子都有点哑了。
“哎呦我的老叔!‘百岁还阳’真没了!最后一瓶刚让前面那位大哥买走!您看看‘龙骨追风’?治老寒腿顶顶好使!啥?就要‘还阳’?那您明儿个赶早!
对不住!对对对!‘夜安固脬’还有一瓶!您拿好!八块八!您点点钱……”
沈知川一边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零,一边还得应付旁边的人七嘴八舌的问询,忙得脚后跟都快打后脑勺了。
他眼角余光瞥见门口进来的人影,一抬头,看见是陈光阳,那表情活像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。
“姐夫!你可算来了!”
沈知川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,挤出人群就朝陈光阳扑过来,“我的亲姐夫哎!乱套了!全乱套了!
从早上天刚擦亮,门板还没卸利索,人就呼啦啦涌进来了!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秃噜皮了,水都没顾上喝一口!”
陈光阳扫了一眼架子上所剩无几的药酒,又瞅瞅外面排的长队,眉头微蹙:“咋回事儿?这老些人?咱这酒可不便宜啊!”
沈知川抹了把汗,抓起柜台底下凉透了的搪瓷缸子,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,才喘着粗气解释:
“姐夫,咱这药酒,尿性大发了!名声打出去了!昨天后半晌,县府办秘书小王亲自来了,说夏县长让送十瓶‘百岁还阳’、十瓶‘龙骨追风’到县招待所,专门招待上面来的考察团!
好家伙,这一下子等于给咱们打了天大的广告啊!”
他缓了口气,脸上又露出点兴奋的红光:“这还不算!今儿个天没亮透,玻璃厂的王厂长就派他司机在门口堵着了!
还有轧钢厂的工会李主席、供销社的老钱主任……都打发人来了!问咱这儿还有啥酒,有多少要多少!
说是刘老、张政委,还有旅部那几个退了休的老首长,回去后喝了咱的酒,效果拔群,赞不绝口!这一传十,十传百,可不就炸锅了么!刘老他们那圈子,在东风县啥地位?他们都说好的东西,抢破头也有人信啊!”
沈知川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都快喷陈光阳脸上了。
“好些人都是托了好几层关系,拐弯抹角打听过来的!手里攥着条子,点名要买!我这……我这都快招架不住了!
程老爷子在后头配药酒,急得拿烟袋锅直敲桌子,说料不够,配不出那么多!”
陈光阳心里头那点疑惑瞬间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踏实感。
夏红军的支持,刘老、刘凤虎他们家那群老干部的口碑效应,比他预想中发酵得更快、更猛!
这东风县第一炮,算是彻底打响了!
他脸上没露多少喜色,只是沉稳地点点头:“嗯,知道了。是好现象。程老爷子那边让他别急,按部就班,宁缺毋滥,药效火候是关键,不能为量砸了招牌。
你跟排队的人说清楚,‘百岁还阳’今天断货了,只有‘龙骨’和‘夜安’,要买的还排着,不想买的可以散了。明天‘还阳’到货,但量也不多,先到先得。”他思路清晰,直接下了指令。
“好嘞!我这就去说!”
沈知川得了主心骨,立马挺直了腰杆,底气足了。他转身跑到门口,扯着嗓子开始安抚门口的长队。
陈光阳这才有空回头,看了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,缩着脖子努力降低存在感。
却又忍不住好奇打量酒坊里外情形的孙野。
“瞅见没?”陈光阳用下巴指了指忙碌的沈知川和外面熙攘的人群。
“正经买卖,讲究的是个名头和口碑。歪门邪道,小打小闹,没出息。”
孙野看着眼前这红火的场面,听着那些他以前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“大人物”名字。
再想想自己刚才在门口倒腾加价的那点勾当,脸皮一阵发烫,心里头那点小聪明第一次被一种更宏大、更“光阳哥”式的布局给震住了。
他用力点点头,眼神里的油滑褪去不少,多了几分敬畏和向往:“光阳哥,我懂了!以后我肯定跟您学正经道儿!”
“光懂不行,得干。”
陈光阳没再多说,转身就往外走,“跟我走,给你安排个正经去处。”
孙野赶紧跟上,脚步都轻快了几分。
走出酒坊,穿过街上投射下来的斑驳阳光。
陈光阳步子迈得大,孙野得小跑着才能跟上,心里又是兴奋又有点忐忑,不知道这位“猛人”要把他往哪儿领。
穿过两条还算热闹的街巷,空气中飘来一股混合着咸菜、土布、烟叶子、煤油还有些许硫磺皂的独特气味。
眼前出现一个门脸不算太大,但门口人流明显比酒坊更杂更多、货物堆得也更满当的铺子。
陈记杂货铺。
门口挂着块还算新的木头牌子,上面是李铁军那手劲道十足的毛笔字。
铺子里,李铁军正站在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子旁,跟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袄、手里捏着几张毛票的老农说话:“老哥,不是俺们压您价,今年山核桃下来的多,县里供销社收也就这个价了。
您这背篓里的,个头是不小,可虫眼也不少……这样,算您一毛三一斤,俺们再多给您饶俩硫磺皂,中不?拿回去给家里老娘们儿洗洗涮涮,稀罕着呢!”他说话嗓门洪亮,带着股庄稼汉式的直爽和精明。
老农一脸褶子都挤在一起,显然在盘算,最终点点头:“中!李老板你是个实在人!就照你说的办!”
李铁军咧嘴一笑,露出两排白牙,麻利地掀开柜台板,招呼里面的售货员张小凤:“小凤姐!给这位老哥过秤!按一毛三算!再包俩硫磺皂!”
张小凤脆生生应了句:“好嘞!”
手脚利索地开始忙活。
陈光阳带着孙野走进铺子。
李铁军刚打发走老农,一眼就看见了陈光阳,脸上立刻堆满笑,大嗓门嚷嚷开了:“光阳叔!您今儿咋有空巡店来了?快进来!”
他抹了把额头的汗,又看到陈光阳身后跟着个眼生的精瘦半大小子,眼神里带上了点询问。
陈光阳没客套,直接走到柜台里面,拍了拍旁边一个装着散装大粒盐的木箱子,示意孙野也进来。
他开门见山:“铁军,给你送个徒弟。叫孙野,东风县本地娃子,机灵,腿脚麻利,就是路子有点野,没上正轨。
搁你这儿,你给我好好捶打捶打,收收他那身混街面的痞气,教他点正经做买卖的门道。”
李铁军一听是陈光阳亲自送来的,立刻收起笑容,上下打量起孙野。
那眼神带着点审视,像在掂量一块生铁坯子够不够格进炉子淬火。
孙野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下意识想缩脖子,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梁,努力表现得精神点。
“哦?你小子叫孙野?”
李铁军粗声粗气地问,走上前,蒲扇大的巴掌看似随意地在孙野不算宽的肩头上拍了两下,力道沉甸甸的。
孙野身体素质倒还行,愣是晃都没晃一下。
“是!李老板!我叫孙野!以后请您多指教!”孙野赶紧挺胸抬头,大声回答。
他知道这是关键时刻。
孙野把胸脯拍得砰砰响:“李老板!我不怕苦!我能行!力气我有的是!算账……我、我能学!跑腿认路我最在行!您尽管吩咐!”他眼神里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。
“行!有股子冲劲儿就成!”
李铁军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,转向陈光阳,“光阳叔正好回头去广城,我想要带个人去呢,这下正好了!”
“嗯,交给你我放心。”陈光阳点了点头。
陈光阳抬起头,环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。
这杂货铺没啥装修,所以急匆匆的就开张了。
目前最主要的就是销售硫磺皂和各种山野货,还有各种广城来的时髦玩意儿。
陈光阳也没有具体插手,就让年轻人折腾去吧。
就在这时候。
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。
“老板,有墨镜么,先来三个……”
李铁军肯定有蛤蟆墨镜,立刻翻出来了三个。
结果这仨公子哥模样的人,拿着墨镜转身就走。
张小凤在一旁一愣:“你们还没给钱呢。”
那为首的年轻人顿时冷哼一声:“给他妈什么钱给钱,老子买东西就没给过钱!”
这三个人明知道是自己的杂货铺,还敢这样,肯定背景不小。
陈光阳在一旁笑了笑,没有动。
他想要看一看孙野和李铁军是咋处理这事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