波隆摩阁骂得口干舌燥,胸口的闷气仍堵得发慌,猛地从王座上撑起身,肥硕的身躯带得王座木架“咯吱”响。
“一群没用的东西!”他狠狠啐了口,甩着袖子就往殿后走,“都滚!办不好差事,谁也别想安稳!”
大臣们忙躬身应着,垂首立在原地不敢动,眼睁睁看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撞进殿门阴影里。
披耶·披猜脚程快,几步追上去,凑到波隆摩阁身侧,腰弯得更低。
“王上消消气,方才殿里那些人,不过是看郑信往日有些薄面,才敢替他说情——哪真懂边境的厉害。”
波隆摩阁脚步没停,鼻孔里哼了声,眼底却泛起层阴翳。
披耶·披猜瞧得清楚,心下暗喜,又往他身边凑了凑。
“那郑信本就不是咱们暹罗的根,是华人的种。这些年他握着兵权,嘴上喊着护境,背地里谁知道在盘算什么?”
这话正戳在波隆摩阁心上,方才殿里一半大臣为他求情,那副“郑信不可杀”的模样,更是让他憋着股火。
“哼!”波隆摩阁咬着牙,眼底翻涌着懊悔,“本王此前真是糊涂!当年他立了几场小功,本王就信了他,给了他兵权,让他守着洞里萨湖那块宝地——如今倒好!丢了地,折了五万精锐!那五万兵卒,都是暹罗的好男儿!洞里萨湖的粮,够多少人活命?
本王真悔当初没早防着他!就该趁他还没握稳兵权时……”
披耶·披猜连忙接话,语气里添了几分狠劲,“依臣看,他哪是打不过?分明是故意的…说不定早就递了投名状,把领地当见面礼送予清国了?”
他偷瞥着波隆摩阁的脸,见对方眉头拧得更紧,又往前凑了半步,声音压得更低。
“王上您想想,郑信父母早年从广东省潮州漂洋过海来暹罗经商,那郑信又被披耶节悉大人收作养子,悉心教养、一路提拔,他哪能有今天?可如今呢,养出个白眼狼!”
“哼,本王自然清楚他是披耶节悉的养子!”波隆摩阁脚步顿住,猛地转身,眼中怒火熊熊,“当年他被带进宫,还是本王亲自点头,让他做了侍从官,这些年更是委以重任,给了他兵马、地盘,他就这么回报本王?”
“王上圣恩浩荡,是郑信狼子野心,不知感恩!”披耶·披猜忙不迭应和,脸上的愤慨愈发真切。
“他骨子里认的还是潮州老家,清军里多是广东兵,他恐怕早和对方暗通款曲。
清军拢共就一万多人,听说粮草还跟不上,后勤补给处处受限,按理说是强弩之末。
可咱们五万精锐啊,占着地利,兵卒也都是熟手,怎么就被他们轻易碾压了?这根本不可能!除了郑信暗中合谋,故意放水,还能有什么缘故?”
波隆摩阁猛地停了踱步,眉头拧成个疙瘩。
这话戳得他心头一沉——此前只恼着损兵失地,倒没细算这账。
五万对一万,还是主场作战,怎么看都不该败得这么狼狈。
波隆摩阁眼底的悔意混着怒火翻涌。
“你说得对!这败得太邪门了!不是他搞鬼还能是谁?本王当初真是昏了头,竟把兵权交到他这外族人手里!
“王上英明,只是此前心怀仁慈,才被郑信蒙蔽。”披耶·披猜赶紧顺着话茬说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,“如今他犯下大错,证据确凿,王上不可再姑息。
要是不尽快处置,万一他的旧部趁机生事,勾结清军,暹罗可就危险了!”
波隆摩阁脸色阴沉,咬着牙道。
“传令下去,加强废寺看守,任何人不得靠近郑信,违令者斩!再派人盯着披耶节悉,他要是敢有异动,一并拿下!”
话音刚落,立在廊下的两名侍卫当即单膝跪地,沉声道。
“属下遵令!”话音未落,两人已起身,脚步急促却不显慌乱,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尽头。
帕纳空废寺。
郑信缩在缺了半边脸的佛像后,乱发遮着半张脸,粗布囚衣上沾着草屑与墙灰。
寺外看守得极严,院墙四角哨塔上的侍卫眼都不眨,墙下巡逻队刚走过,殿门旁两个侍卫就低声交了句嘴。
“这鬼地方守得跟金殿似的,他还能飞了?”一个年轻侍卫撇撇嘴,声音压得低,却还是飘进殿内。
另一个年长些的狠狠瞪他一眼:“少废话!王上亲下的令,违了规矩,咱俩的脑袋都得搬家。仔细盯着!”
年轻侍卫悻悻闭了嘴,可目光扫过殿内那团缩着的身影时,还是带了些不耐。
郑信听见了,却没动,只把脸往膝盖里又埋了埋。
他如今是暹罗的罪臣,这些侍卫的轻视,原也该受着。
正闷着,佛像后一道窄缝里突然滑进个东西,轻轻落在草堆上。
郑信僵了僵,没立刻去看——殿门旁的侍卫还在,那年长的正往这边瞥呢。
等了片刻,听见年轻侍卫又嘟囔:“你说他真敢通敌?往日里听人说,郑将军可是个硬茬……”
“通不通敌,王上说了算。”年长的打断他,“咱们只管好差事就行。”
趁他俩说话的功夫,郑信飞快探手摸向草堆,指尖触到片薄竹纸,忙攥着缩回佛像后。
展开一看,一行汉文刺得他眼生疼:“想要出来吗?”
郑信捏着竹纸的指节紧了紧,心尖先跳了跳——是养父披耶节悉?
除了他,谁还会在这时候冒死递信来?
披耶节悉是暹罗的财政大臣,手里握着钱粮调度的权,这些年明里暗里布的眼线遍布各地,小到市集商贩,大到府衙小吏,多少都得卖他几分薄面。
这废寺看守再严,想来也拦不住养父的人——或许是哪个送柴的杂役,或许是翻墙过来的死士,总有法子把信递进来。
郑信从佛座缝里抠出块尖细石子,借着佛像遮挡,在竹纸背面匆匆划下“你是谁”三字。
他将纸折成细条,轻推回那道窄缝。
约莫半炷香的功夫,缝隙里又滑进片竹纸。
郑信飞快抽回,展开见上头仍是华文:“非王非财。信便候,不信便罢。”
他捏着纸怔了怔,既不是波隆摩阁,也不是养父?难道是……清国人?
正心乱如麻,窄缝里又落一片纸。
郑信抖着手展开新的竹纸,“今夜午时三刻,可助你脱身”一行字落进眼里。
清国人……他心尖猛地一沉。
若真是他们,这“助”怕不是好意,是要引他投诚吧?
洞里萨湖那一战,他本就被泼了“通敌”的脏水,若真跟着走了,那污名便成了钉死的铁案,这辈子都别想洗清了。
郑信捏着纸静坐良久,殿外巡逻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踏过,等再次抬眼时,眼底的犹疑已散得干净,只剩一片坚定。
郑信摸过碎石,在纸上划下三个字,轻轻推回窄缝:“不必了。”
一笔一划,都透着不肯屈就的硬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