菩萨城城主府议事厅内,血腥味混着硝烟气尚未散尽。
张煌端坐于主位,指尖轻叩着冰凉的案几。
李闯垂首立于阶下,声音因硝烟与疲惫而沙哑。
“此战击杀暹罗军两万余人、城中土民五万余人,缴获白银五百万两、粮食两千余吨。”
张煌眉宇间压着沉沉的凝重,抬眼看向李闯,声音低沉:“我军伤亡如何?”
“我军阵亡两千两百人,重伤一千八百余,轻伤两千两百余。”李闯喉头滚动,字字艰涩,“眼下能动弹用的兵力,只剩七千出头。”
“七千?”张煌眉峰骤然拧紧,指节叩案的力道加重,“攻一座残破孤城,折损近三成兵力?”
李闯连忙解释,“城墙缺口太小,弟兄们往里冲时,被城上滚石和火油伤了太多。
还有南城门爆破时,咱们的工兵没算准药量,崩飞的碎石伤了自己人。”
张煌沉默片刻,起身走到舆图前,指尖点向楚克城的位置。
“郑信带着残兵逃去了楚克,那里地势更偏,要是他们据险死守,咱们这点人怕是拿不下来。”
“大帅,要不先休整几日,等后方补给到了再说?”李闯望着庭院飘起的小雨。
“如今已是九月末,这一带的雨季比往年来得早,再拖下去,别说运粮,连战马都踩不住脚。”
张煌转身抓过羊皮纸,狼毫在砚台里蘸足墨汁。
“传我命令,第45师骑兵旅星夜开拔,三日内必须到菩萨城汇合。”
笔锋急转,又添上几行,“伤兵即刻送回金边城救治,让沿途守军备好马车和伤药,谁敢耽搁,军法从事。”
李闯双手接过军令,转身疾步离去。
三日后清晨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菩萨城的寂静。
第45师骑兵旅的将士们勒马立于城门口,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。
张煌立在城头眺望,嘴角勾起一抹冷硬弧度,转身对李闯道:“传令,骑兵旅休整一日,明日随我直取楚克城——把暹罗军主力彻底剿灭。”
次日午后,张煌亲率一万兵马压至楚克城下,随军拖拽的两百余门火炮沿护城河一线排开,黑沉沉的炮口直指城头。
郑信在城楼上看得心头一紧,却仍强作镇定,厉声下令。
“加固城防!火枪手、弓箭手列阵!敢有擅动者,军法从事!”
……
“大帅,郑信小儿龟缩不出,摆明了要耗。”李闯指着城头密集的守军,语气凝重。
张煌勒马阵前,目光扫过坚固的城墙,冷笑道。
“他以为这破城能挡得住我?传令——炮兵团,齐射!”
军令落下,两百余门火炮同时轰鸣,震得地面都在颤抖。
铁弹如暴雨般砸向城墙,砖石迸裂的巨响混着城上士兵的惨叫此起彼伏。
不过半个时辰,原本完好的城墙已被轰开数道丈宽的缺口,垛口崩塌大半,守军的箭雨瞬间稀疏下来。
郑信死死抓着城头残破的女墙,看着脚下不断扩大的缺口,脸色惨白如纸。
陈诚劝道:“大帅,清军火力太猛,城墙守不住了,不如……”
“闭嘴!”郑信猛地回头,眼神猩红,“再敢言退,立斩!传令下去,填缺口!死也要把缺口堵上!”
可不等暹罗兵搬运石料,张煌已扬刀指向城门:“步兵列阵!随我冲!今日必破此城!”
清军如潮水般涌向缺口,城上零星的抵抗根本挡不住攻势。
郑信见败局已定,在亲兵掩护下翻下城墙,顺着预先挖好的密道仓皇逃窜,身后楚克城的哭喊声与清军的喊杀声渐渐混作一团。
张煌勒马立于十字街口,看着那些抱头鼠窜、裤脚沾着泥污的暹罗兵,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弧度。
李闯快步来报:“大帅,除了城西方向跑了些个残兵,其余守军要么被歼,要么缴械投降了!”
张煌点点头,抬手松了松甲胄的系带,连日来的紧绷终于泄了些。
如今楚克城破、主力尽灭,剩下的不过是些散兵游勇。
张煌望着远处城头渐渐竖起的清军旗帜,声音里添了几分轻松。
“传令下去,留两千人驻守楚克城,收拢降兵、清点物资。
其余人分三路,去周边村镇清剿残部,不用急,稳着来就行。”
李闯应声而去,街巷里的喊杀声渐渐淡了,只剩清军士兵整队的喝令声。
而在楚克城西边山林,郑信带着亲兵踉跄奔出密道,直到楚克城的火光被夜色吞去大半,才在一片荒坡上勒住马。
郑信翻身下马时,膝盖一软险些跪倒,亏得亲兵及时扶住,指尖却仍死死抠着马鞍边缘。
“我不甘心!”他猛地抬眼,望向城郭方向残留的烟影,声音里裹着未散的血气,
“暹罗军这些年何曾懈怠?火枪攒了上万杆,火炮也置了数十门,可临了呢?”
郑信脑海仍然浮现着城破时,清军火枪队排着阵往前推,铅弹跟雨似的落,暹罗兵根本没法近身,那差距,是真扎眼。
“不能就这么认了。”郑信忽然转头抓过陈诚的手腕。
“你别跟我去马德望了,现在就带十个最利落的亲兵,连夜回暹罗!”
陈诚一愣:“大帅要……”
“去见国王波隆摩阁!”郑信打断他,声音又急又沉,“跟他说,别再心疼库房里的银子了!立刻派人去跟西洋人买火器——要最好的炮,能打五里地的那种。
要最快的枪,装弹比清军快半分的那种!告诉他,这不是买兵器,是买暹罗的活路!”
郑信顿了顿,眼底透着后怕:“清军这势头,咱们要是还拖着,柬埔寨丢了是小事,过不了一年,他们的炮就能架到湄南河边,到时候……暹罗怕是也会步入后尘了!”
陈诚心头一震,忙重重点头:“末将这就去!”
“去吧。”郑信松开手,望着陈诚翻身上马,马蹄声很快没入夜色。
陈诚带着亲兵消失在夜色后,郑信压下心头躁火,翻身上马。
“往马德望走!沿途收拢弟兄!”
西行的泥道上,逃难的人挤得满当。
都是从菩萨城、楚克城逃来的暹罗百姓,男子裹着素色纱笼,有的挑着竹筐,筐底破了洞,零散的衣物一路掉。
女子披着头巾,把孩子紧搂在怀里,孩子要哭,就用头巾角往嘴里塞,只敢发出闷声的哼唧。
有人认出郑信的旗号,一个裹着旧布头巾的老汉往前凑了凑,枯瘦的手抓住马缰,布衫上满是泥污,指节抖得厉害。
“军爷……清军是不是要打到阿瑜陀耶去?”
话音刚落,旁边几个蹲在地上的妇人就低低哭起来,头上的银饰随着动作轻轻晃,却没人顾上擦眼泪。
郑信勒住马,看了眼周围——不少人都停了脚,纱笼下摆沾着泥,却直勾勾望着他,眼里满是慌神。
郑信目光扫过老汉发抖的手,忽然提高声音。
“清军的炮能轰塌城墙,却轰不散暹罗人的骨头!当年阿瑜陀耶能从废墟里站起来,今天咱们照样能!
到了马德望,男丁拿起刀枪守城门,妇人舂米做干粮,孩子帮着传消息——只要人还在,暹罗就倒不了!”
他指向西方渐亮的天际:“国王陛下很快会带着新火器来!现在跟着我走,到了马德望,每人先领三升米!谁要是怕死想散,我不拦着——但别忘了,清军的马蹄,可不会因为你躲起来就停下!”
话音刚落,人群里忽然站起个裹红头巾的青年,把竹筐往地上一摔:“我跟大帅走!我爹是兵,死在菩萨城了,我替他报仇!”
有了第一个,便有第二个,哭丧着脸的妇人把孩子背到背上,挑着破筐的汉子攥紧了拳头。
郑信翻身上马时,身后的人潮已不再是溃散的流民,脚步里渐渐多了点向前的劲。
“走!”他一扬马鞭,“让清军看看,暹罗人的血,还热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