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张廷玉宅邸的书房,已近五月中旬,檐外的石榴树抽出新绿,映得窗纸都泛着浅碧色。
张廷玉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,手里摩挲着块老玉,望着案上堆叠的奏章,又是一声长叹——这声叹里,少了几分惊惶,多了些尘埃落定的疲惫。
“老爷又在想杨尚书和张大人的事?”妾室李氏端来冰镇的酸梅汤,瓷碗外壁凝着细珠,“他们俩年初就递了辞呈,皇上正月里就准了,原是喜事,您倒愁了这些天。”
张廷玉接过碗,呷了一口,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,才缓声道。
“我能不愁吗?杨名时腊月里跟我透口风,说礼部这摊子事,新学旧礼搅成一团麻,那些‘新学教材’‘西洋书籍’,眼睛都看花了,说自己这把老骨头,实在跟不上趟了。”
“张照更早,”张廷玉续道,“去年秋闱就念叨,说刑部瞧着要改,他那脑子怕是撑不住。”
“老爷早知道?”
张廷玉指尖敲着桌面,“我早知道他们要走,可真看着这俩老伙计离了朝堂,心里头空落落的。”
李氏蹲下身替他捶着腿,轻声道。
“他们是揣着体面走的。杨尚书离京那日,皇上还赏了御笔‘耆儒归里’的匾额,张大人的儿子刚补了刑部主事,这不是恩宠是什么?”
“恩宠是真,可也是提醒啊。”张廷玉苦笑。
“你当他们真是单单‘年事已高’?是看懂了这朝堂的风向——跟不上新政的,与其被推着走,不如自己体面退场。”
张廷玉望着窗外那棵石榴树,“我比它们还大几岁,眼睛早就花了,皇上那道‘度量衡新制’的旨意,光换算表就看了三遍才敢下笔。”
李氏笑道:“可老爷您不一样,皇上离不得您。
苏琦大人奏请建图书馆分馆,还特意说‘需首辅把关’呢。”
“离不得?”张廷玉摇头,将酸梅汤碗搁在案上。
“是我离不得这朝堂了。”张廷玉忽然想起正月里杨名时辞行时的话。
“衡臣兄,咱们这代人,能看着新政落地已是幸事,剩下的,该让年轻人接了。”
当时张廷玉只斥对方“老糊涂”,如今想来,倒是自己当局者迷。
张廷玉起身走到书架前,抽出最上层那本《明史》,翻到“张居正传”那页——当年张居正改革,多少老臣灰头土脸,可终究留了份家业。
如今皇上的新政,比张居正时更烈,他这三朝老臣,能做的不过是替皇上把好最后一道关,让那些老伙计体面归乡,让后来人少些阻碍。
“明儿把那盆文竹搬到廊下吧,”张廷玉忽然道,“总在屋里捂着,反倒长不好。”
李氏应着,见张廷玉脸上愁绪散了些,便笑道:“老爷想通了?”
“想不通也得想啊。”张廷玉重新坐下,拿起朱笔蘸了墨。
“皇上还等着我拟‘刑部改制’的旨意呢。杨名时和张照能歇着,我这把老骨头,还得再撑撑。”
笔尖落在纸上,沙沙作响,窗外的石榴叶被风拂得轻摇。
怡亲王府。
床榻前药味混着初夏的潮气,沉甸甸压在人心上。
允祥半睁着眼,胸口随着喘息轻轻起伏,往日清亮的目光如今蒙着层雾。
李玉带着太医院院使钱斗保进来时,正听见他低声咳嗽,忙上前道。
“王爷,皇上让钱院使再给瞧瞧。”
钱斗保诊脉许久,退到外间对李玉摇头。
李玉心里一沉,转身回内屋时,见允祥正望着帐顶,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:“又让皇上费心了……”
“王爷宽心,皇上说您歇着就是。”李玉劝道。
允祥缓缓摇头,枯瘦的手在被上抓了抓。
“这阵子……军机会议都没去成,蒙藏军改、藩属整编、倭国驻防……多少事堆着,我却躺在这里……”
允祥喘了口气,眼里浮起愧色,“不能替皇上分担,反倒添乱。”
李玉想起皇上说的“十三叔虽有时拗,却从没掉过链子”,喉头有些发堵。
“王爷这话折煞奴才了,您从前替皇上扛了多少事……”
“不一样了。”允祥打断他,声音轻下去,“让孩子们……好好当差,别给皇上丢人。”
李玉应着,见他倦得闭上眼,便悄悄退了。
养心殿。
李玉跪在地上,声音发颤:“皇上,王爷他……怕是熬不过这三更天了。”
弘历手里的朱笔在“藩属军制整编实施条例”的奏折上顿了顿。
弘历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的波澜已压了下去。
这个时空里,允祥活到了五十八岁,从裁撤绿营到设立反贪局,从《中华日报》创刊到蒙古军改,桩桩新政都看在眼里,也算是……不枉此生了。
“拟旨吧。”弘历的声音穿过殿内的寂静,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。
李玉忙躬身应着,铺开明黄的圣旨,笔尖悬在半空等候。
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怡亲王允祥,久侍宫廷,勤勉素着,着依亲王例治丧,辍朝三日,其子弘晓依例降袭,着封为多罗怡郡王(注1)。”
朱笔落下时没有半分犹豫,弘历随手将笔搁在笔山,指尖在“依例”二字上敲了敲,眼底没什么波澜,雍正帝亲封的铁帽子王又如何?在他眼里,不过是需要规整的宗室旧制。
李玉捧着圣旨退下时,心下微怔——怡亲王明明是先帝亲封的铁帽子王,按制应世袭罔替,皇上这道“依例降袭”的旨意,竟打破了“世袭罔替”的铁律。
次日早朝,太和殿的晨光里浮着淡淡的肃穆。
“怡亲王允祥昨夜三更薨逝。”弘历声音平稳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,“依亲王例治丧,辍朝三日,其子弘晓依例降袭,着封为多罗怡郡王。”
阶下响起一片低低的唏嘘,宗亲列班中已有细碎议论声传开。
肃亲王蕴着眉头紧锁,侧身对身旁的郑亲王福存低声道:“怡亲王是先帝亲封的铁帽子王,明诏‘世袭罔替’,怎么到了弘晓这儿就降成郡王了?于理不合啊。”
郑亲王福存捻着胡须,目光扫过御座上神色平静的弘历,压着声音回。
“皇上既说‘依例’,必是有新章程。只是这铁帽子头一回落了角,往后的规矩……怕是要变了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隐忧。
听见阶下宗亲的议论,张廷玉神色如常,心中并无波澜,当今皇上登基以来,整饬旧制从不含糊,今日这降袭的旨意,看似破例,实则早合了皇上革故鼎新的路数,不足为奇。
“藩属军制整编一事,”弘历话锋一转,目光扫过群臣。
“蒙古各师粮草原由怡亲王督办,现着傅恒暂接。
另,传旨鄂弥达即刻卸第六集团军军长职,入军机处协理蒙藏军务。”
此言一出,群臣了然。
鄂弥达早年随允祥走遍蒙古各部牧场,对草原习性、粮草调度早已烂熟于心,那些部落间的牧场纠纷、贡赋折算,经他调停总能妥帖化解,素来得了允祥“稳当”二字的评价。
去年底,鄂弥达率部干脆利落便平定蒙古叛乱,更见才干,让鄂弥达入军机,正是延续允祥“刚柔并济”的治蒙路子。
“至于第六集团军军长一职,”弘历的目光转向武将之列,语气添了几分分量,“兆惠平定大小金川,亲率部众扫清西南顽寇,此乃大功。
着即调任第六集团军军长,即日赴西北履任。”
阶下的兆惠闻声出列,甲胄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注1:清朝宗室等级分为十二等,按等级高低排列如下:
1. 和硕亲王
2. 多罗郡王
3. 多罗贝勒
4. 固山贝子
5. 奉恩镇国公
6. 奉恩辅国公
7. 不入八分镇国公
8. 不入八分辅国公
9. 镇国将军(分一等、二等、三等)
10. 辅国将军(分一等、二等、三等)
11. 奉国将军(分一等、二等、三等)
12. 奉恩将军
另有“铁帽子王”为特殊爵位,享有“世袭罔替”特权,其余爵位通常“世降一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