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火在签押房里摇曳,芯子偶尔爆出一点细碎的火星,溅在描金的烛台上,转瞬便熄了。那点微弱而温暖的黄色光晕,像被揉碎的月光,慢悠悠地漫过案头堆叠的卷宗,又顺着梨木案的纹路往下淌,最终在青砖地上积成一小片昏黄的光斑。这昏黄的光丝更像灵动的精灵,不紧不慢地缠绕在梁间悬挂的旧灯笼上——那灯笼还是前几任县丞留下的,竹骨早已泛出深褐,蒙着的绢布也褪了色,可被光一裹,倒显出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润。光丝牵着竹骨的影子往下垂,拉得修长而扭曲,宛如一个被拉长的幽灵,悄无声息地落在张希安所倚靠的梨花木案头,恰好覆在他交叠的指节上。
张希安的指尖似乎失了神,无意识地摩挲着摊开在案头的《海安县舆图》。那纸是陈年的桑皮纸,质地本就略显粗糙,又经了无数次翻折,边缘的纤维都微微翘起,蹭过指腹时带着点涩意。他的指腹轻轻蹭过纸面凸起的地名,那些“悦来客栈”“西市码头”“北关铁匠铺”的字样,是当年画舆图的匠人用朱砂调了胶,反复点染三四遍才留下的痕迹,朱砂的红透过纸背,连案头都沾了点淡淡的红印。他摩挲得格外慢,像是在数着舆图上的街巷,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,指腹偶尔停在“北关铁匠铺”的位置,会不自觉地加重几分力道,仿佛要将那两个字按进纸里去——三天前,就是在这里,铁匠李老三在自家铺子里没了踪影,只留下半炉没熄的炭火和满地散落的铁钉。
这张舆图已经跟着张希安查了三天案,纸页的边缘早已起了毛,边角处被手指磨得泛出浅褐色的磨损,甚至有几处轻微的撕裂,是他前几日急着翻看时不小心扯破的,后来用浆糊小心粘好,还能看见细细的纸痕。然而,张希安却完全没察觉这些细节,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,紧紧盯着舆图上用朱笔圈出的捕快值戍点,那些红圈大小不一,却在舆图上连成了断断续续的线。他看得入神,仿佛能透过这些红圈,看见此刻正在街头值守的捕快——东城门的老周和小郑,该是正靠在吊桥的石墩上搓手取暖;南码头的王二和刘五,估计正盯着来往的货船,生怕有可疑人物趁夜偷渡;西市口的赵大和孙六,手里的水火棍该是握得发烫,毕竟那里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,宵禁后反而最容易出乱子。
全县共有三十二名捕快衙役,算上刚入职半年的两个年轻衙役,满打满算也就这三十二人。此刻东城门吊桥下、南码头石阶旁、西市口牌坊下,各守着两名捕快,他们身上的皂衣在夜里泛着暗哑的光,手中的水火棍被灯笼映得泛着冷冽的寒光,棍身上的木纹都清晰可见,像极了守护城市的沉默卫士。剩下的三十名捕快,被张希安分成了十五组,每组两人,分别沿着十二条主街和三十六条小巷巡夜——北大街要查,那里有不少绸缎庄,夜里容易招贼;李家巷得看紧,巷尾有个荒废的城隍庙,总有人躲在里面过夜;还有北关附近的几条胡同,离铁匠铺近,更是不能漏。这些捕快的身影在夜色中穿梭,手里的灯笼晃出点点昏黄,勉强为海安县城编织起一张宵禁的大网。
可这张网太疏了。张希安轻轻叹了口气,指尖在舆图上划过那些红圈之间的空隙——从东城门到西市口,隔着三条街,却只有两组捕快巡逻;北关铁匠铺所在的巷子,更是只有一组人负责,一旦有歹人从胡同里窜出来,根本来不及拦截。他心里清楚,这张网也就只能应付日常的宵禁,要是真要挨家挨户查“青壮失踪案”的线索,别说三十人,就是再多加十人,撒在海安县城这纵横交错的街巷里,也怕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。更麻烦的是,若是动静太大,还容易打草惊蛇——毕竟这案子已经失踪了三个青壮,都是家里的顶梁柱,百姓们本就人心惶惶,要是查得太急,万一让凶手闻风而逃,再想找到线索就难了。
他起身在屋内踱了两步,皂色靴底碾过青灰砖地,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。那砖地是前朝修的,有些地方已经凹陷,靴底踩上去时,能感觉到砖面的不平。这细微的声响在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夜里,显得格外清晰,每响一声,都像敲在张希安的心上。他走到案前,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,茶水早已凉透,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,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。
“得加人。”张希安停下脚步,站在一扇糊着竹纸的窗前。他的指尖轻轻按在冰凉的窗棂上,竹纸薄得能透进外面的夜色,指尖能隐约感受到外面的寒意——入秋了,夜里的风已经带了凉意,巡夜的捕快们怕是早被冻得手脚发麻了。他静静地凝视着窗外,目光随着院外巡夜捕快手中的羊角灯笼移动。那灯笼是用羊角熬成的薄片做的,透光性极好,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,它们沿着院墙缓缓前行,像一串流动的明珠,给这静谧的夜晚带来一丝温暖和生机。
看着那移动的灯光,张希安的思绪渐渐飘远,突然想起了一个人——王康。王康年纪尚轻,不过二十出头,脸上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,可做起事来却比同龄人沉稳得多。他比其他人更谨慎多疑,对周围的人和事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,上次查粮行失窃案时,他愣是在粮行的柴房里蹲了两夜,连老鼠跑过的声音都记在心里,最后靠着观察粮袋上的泥土痕迹,找到了盗贼的藏身之处。
去年,张希安因“盐商走私案”被调去京城述职,当时王康刚进捕快房没多久,却主动申请跟着去。同行的还有县学的教谕张志远,也就是张希安的父亲。一路上,张志远对王康印象极深——夜里投宿客栈,别人都忙着歇脚,王康却会先检查门窗是否结实;遇到岔路,他会提前去打探路况,回来时还会带回当地的风土人情,以便应对突发情况。张志远常跟张希安说:“这小子看着年轻,心里却装着事,是个能担事的料。”也正因如此,张希安回京后,便把王康留在身边,让他跟着处理一些棘手的案子,一来二去,王康也成了他最信任的下属。
如今情况迫在眉睫,刻不容缓。张希安的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,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——让王康立刻动身回清源县!王康的老家在清源县,他之前在清源县的捕快房待过三年,手底下有一群跟他一同摸爬滚打、出生入死的兄弟。那些人里,有擅长追踪足迹的老吴,有精通盘问技巧的小马,还有力气大、能扛事的刘虎,个个都是办差的老手,比海安本地新招募的衙役靠谱得多——那些新衙役大多是刚放下锄头的农民,连基本的拳脚功夫都不熟练,更别说查案了。
只要王康能把这些人带过来,至少能增加十几个人手,查案的效率肯定能大大提高。张希安想着,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——有了这些人手,他就能把北关附近的街巷彻底查一遍,说不定能找到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。可转念一想,光有人手还不够,查案需要银子——要给捕快们买干粮,要去茶馆、酒肆打探消息,甚至可能要悬赏线索,这些都得花钱。海安县城本就不富裕,县衙的库房里没多少存银,他要是去跟县丞申请,怕是要等上好几天,耽误了查案的时机。
这时,张希安想起了王飞——他的岳父,清源县的县丞。王飞为官多年,手里多少有些积蓄,而且他为人豪爽,当年张希安娶他女儿时,他不仅没要多少聘礼,还特意给了不少嫁妆。张希安觉得,凭着翁婿的情分,王飞应该不会见死不救。再说,这“青壮失踪案”要是能顺利告破,不仅海安县城能恢复安宁,王飞脸上也有光——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办的案,说出去也体面。
主意已定,张希安快步走到案前。他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墨锭,那墨锭是当年张志远给他的,上面刻着“文房四宝”四个字,墨色乌黑发亮。他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,然后握着墨锭慢慢研磨,磨墨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柔和,一圈圈黑色的墨汁在砚台里晕开,散发出淡淡的墨香。磨好墨后,他取来两张洒金宣纸——这纸是上次去京城时带回来的,平时舍不得用,只有写重要的信件时才会拿出来。他将宣纸平铺在案上,用镇纸压住边角,然后提起笔,略作思索,便开始奋笔疾书。
第一封信是写给王康的,他在信里详细说明了海安的情况,告诉王康“青壮失踪案”的紧迫性,让他尽快赶回清源县,召集之前的兄弟,越快赶来越好。信的末尾,他特意加了一句:“路上注意安全,若遇盘查,便说是青州府巡检使张希安派来的,我已提前跟沿途驿站打过招呼。”写完后,他又仔细读了一遍,确认没有遗漏,才把信折好,装进信封,用火漆封了口。
接着,他开始写第二封信,收信人是王飞。他在信里先是问候了王飞和岳母的近况,然后才委婉地说明了查案缺人的困境,恳请王飞能借些人手,等案子破了,他一定尽快归还。他怕王飞担心,还特意在信里写道:“岳父放心,我定会善待这些弟兄,绝不让他们涉险,定不辜负您的信任。”写完后,他又斟酌了半天,觉得语气太过拘谨,便又在末尾加了一句:“等案子破了,我带萱儿回清源县看您。”
两封信都写好后,张希安把它们放在一起,仔细检查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,确认没有写错。这时,窗外传来了驿站驿卒的马蹄声——他之前特意让人去驿站打了招呼,让驿卒夜里过来取信。他拿着信走到门口,见驿卒正牵着马站在院外,马身上还冒着热气,显然是刚从别的地方赶来。张希安把信递给驿卒,反复叮嘱道:“这两封信非常重要,一封给清源县的王康,一封给清源县的县丞王飞,务必在明日清晨送到他们手上,不能耽误!”驿卒接过信,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,然后翻身上马,说了句“大人放心”,便策马而去。马蹄声渐渐远去,消失在夜色中,张希安站在门口,望着驿卒远去的方向,直到再也看不见灯笼的光,才转身回了签押房。
回到房里,张希安又走到舆图前,拿起笔,在“北关铁匠铺”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大的圈,然后在旁边写了“明日重点排查”几个字。他看着舆图,心里盘算着——等王康带着人来,他就把人手分成三组,一组负责排查北关的街巷,一组去走访失踪青壮的家属,还有一组留在县衙,整理线索,以便及时调整查案方向。他想着想着,窗外的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,烛火也渐渐暗了下去,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才意识到自己一夜没睡。
一日后清晨,天刚蒙蒙亮,东边的天际泛出淡淡的粉色,像被染上了一层胭脂。驿站方向传来的马蹄声,碎得像敲在人心尖上,由远及近,踏破了县城的寂静。张希安一整夜都在签押房里整理线索,听到马蹄声,立刻起身走到门口,只见王康掀着签押房的棉帘,大步走了进来。他的额角还沾着赶路的尘灰,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濡湿,贴在脸颊上,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泥土,显然是一路策马赶来,没怎么休息。
王康身后跟着七八个挎刀的壮汉,他们都穿着短打,腰间的朴刀鞘被磨得发亮,能映出人的影子,袖口卷到肘部,露出结实的小臂,小臂上还能看见淡淡的疤痕——那是常年办差留下的印记。他们虽然面带疲惫,眼里却透着精神,一看就是常年走江湖、办差的老手。“大人,清源县的人到了!”王康抹了把额角的汗,声音带着赶路后的沙哑,却透着几分兴奋。他一边说着,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裹,布角绣着小小的“王”字,那是王飞家的记号。“王大人还让带了话,说您看了就知道。”
张希安接过包裹,手指触到布料的纹理,心里一阵温暖。他解开包裹的活结,里面是一锭锭雪花官银,整整一百两,锭子上印着官府的火漆印,“青州足银”四个字清晰可见。银子被码得整整齐齐,冷白的银光衬得蓝布都泛着几分冷意,却让张希安的心里暖烘烘的。他拿起一锭银子,指尖能触到银锭边缘的纹路,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掌心,那是实实在在的支持。“我丈人倒阔绰。”张希安抬眼看向王康,嘴角勾起一抹浅笑,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——他知道,王飞这是怕他不好意思开口,特意多给了些银子。
王康挠了挠头,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,他略带歉意地说道:“王大人说,官场就像棋局,每一步都得深思熟虑,落子不能有丝毫含糊。该补子的时候就得果断补,要是犹豫了,说不定整盘棋都输了。他还说,您要是在办案过程中缺银子,尽管往清源县捎信,千万别因为银子耽误了正事——他还特意让我带了句话,说‘翁婿之间,不用见外’。”
王康的话音未落,只见张志远捧着一个精美的青瓷茶盏,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。那茶盏是张志远最近刚得来的,釉色温润,上面绘着淡淡的兰草图案,茶盏里的碧螺春还袅袅地冒着热气,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,在房间里弥漫开来。张志远刚从县学过来,听说王康带了人来,便特意过来看看。他听到王康转述的话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,轻轻摇了摇头,说道:“这亲家啊,跟你说话还留了三分余地!他这话明着是说给你听,其实是说给我这老骨头听的——怕我舍不得花钱,不肯支持你查案,所以特意让王康把话带到,好让我别拖你的后腿。”
张志远走到案前,将茶盏放在桌上,然后在椅子上坐下。他指节轻轻叩了叩茶盏,青瓷发出清脆的声响,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悦耳。“我与他同窗十年,当年一同在私塾里背《论语》,先生总夸我们俩是‘双璧’。后来又一同考童生、秀才,他比我聪明,却比我急躁,我比他稳重,却比他固执。”张志远说着,目光里泛起几分回忆的神色,“他知我最是死心眼,认死理,不懂官场里的变通——当年在私塾,先生让我们改文章,他能改三四遍,直到满意为止,我却总觉得‘文如其人’,改多了就失了本真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舆图上的红圈,轻轻叹了口气:“也罢,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,有人爱用银钱铺路,有人爱靠本事走路,但不得不承认,能用银钱铺的路,终究能省些气力,少走些弯路。你丈人这是怕你跟我一样固执,不肯用银子找捷径,所以特意给你送了银子,还说了这番话,好让你别跟自己较劲。”
“爹,您跟我丈人不一样。”张希安走到父亲身边,声音沉了沉,带着几分敬重,“您靠的是心里的规矩,是对百姓的责任,这比什么都金贵。当年您在县学教书,宁愿自己少拿俸禄,也要给穷学生减免学费;后来我当捕头,您总跟我说‘查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’,这些我都记在心里。”他顿了顿,拿起舆图上的笔,指了指“北关铁匠铺”的位置,“这次查案,我不会靠银子走捷径,但也不会跟自己较劲——该用银子的时候,我会用,毕竟早点破案,百姓才能安心。”
张志远抬眼看向儿子,目光扫过他眼底的青黑——那是连日熬夜查案留下的痕迹,眼下的皮肤都有些松弛,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心思。
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,几片枯叶落在窗台,烛火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投在舆图上,叠成一片温暖的轮廓。那影子盖住了红圈里的“铁匠铺”,也盖住了未干的墨迹,像极了无数个日夜里,两代人共同扛着的、沉甸甸的公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