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时分，暮云如被鲜血浸染一般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调。西天的最后一丝霞光，也被那如墨般漆黑的云层无情地吞噬。残阳如同一团凝结的鲜血，孤零零地悬挂在屋檐的一角，将西厢房的青砖黛瓦映照得一片通红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血色所笼罩。
青铜鹤首灯台上的烛火，在穿堂风的吹拂下，摇曳不定，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那鹤喙衔着的灯芯，更是随着风势的变化，忽明忽暗，让人感觉它似乎也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瑟瑟发抖。而那烛火的光影，却在墙壁上投下了一片交错的阴影，将那幅悬挂在壁上的《行军布阵图》映照得明暗不定。
图中，密密麻麻的红色箭头，宛如即将染血的刀锋，寒光四射，令人不寒而栗。这些箭头或直或弯，或长或短，看似杂乱无章，实则暗藏玄机，仿佛是一场生死较量的预演。
在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下，成王身上那件玄色衮服显得格外庄重肃穆。衮服上的金线蟒纹随着火光的跳动而上下浮沉，仿佛这些蟒纹都拥有了生命一般，每一片鳞甲都似乎在挣扎着想要挣脱衣料的束缚。而蟒眼处镶嵌的东珠，更是随着成王的呼吸轻轻晃动，散发出微弱的光芒。
成王的指尖轻轻地叩击在青瓷茶盏的边缘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这声音在原本寂静的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，仿佛能够穿透人的耳膜。茶盏中的碧螺春茶汤因为这一震动，表面的浮沫被震得层层散开，露出了底下澄澈的茶汤。
成王的目光如鹰隼一般，紧紧地盯着案前垂首而立的钟楠，他的声音虽然不高，但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：“昨日你说一千重骑兵勉强够用？”
钟楠的肩头微微颤抖着，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影响。他身上穿着的玄色中衣，领口与颈间的薄汗轻轻摩擦，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。他缓缓地抬起头，目光恰好与成王的视线交汇，然而就在那一瞬间，他被成王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所震慑，心头猛地一紧。
突然间，烛芯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声，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惊扰到一般。火星子四处飞溅，其中一颗恰好溅落在钟楠额角的汗珠上。那一瞬间，火星子与汗珠相遇，瞬间化作一缕淡淡的白烟，袅袅升起。
钟楠的喉咙有些发干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，喉结上下滚动着，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。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发颤，尽管他极力想要掩饰，但还是被成王敏锐地捕捉到了。
“下官……下官确实这般说过。”钟楠终于开口，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。他的话语有些迟疑，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是那么有把握。“一千重骑兵，若是没有后援，只怕紧要关头，难以成事。”
“有理。”成王忽然站起身来，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玄色大氅如同一片乌云一般，随着他的动作而飘起，宽大的衣摆扫过了檀木案几。只听得“哗啦”一声，原本半卷摊开在案几上的《孙子兵法》被这股力量带得翻卷起来，书页快速地翻动着，上面密密麻麻的朱批也在这一瞬间从钟楠的眼底一闪而过。
钟楠完全没有预料到成王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，他的身体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，想要避开那扬起的衣摆。然而，就在他刚刚后退的时候，他却惊讶地发现成王已经捧着茶盏站在了他的面前。
那茶盏中升腾起的热气，仿佛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赶着一般，直直地朝着钟楠扑来。这股热气中还裹挟着浓郁的龙涎香，那香气如同一股洪流一般，瞬间将钟楠淹没。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，那香气和茶水的清甜交织在一起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钟楠有些慌乱地伸出手去，想要接过成王手中的茶盏。然而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茶盏的时候，他的腕骨却猛地撞上了成王的掌心。那一瞬间，一股滚烫的温度从他的手腕处传来，让他不由得想要立刻缩回手去。
可是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成王的掌心时，他却惊讶地发现，成王的手竟然比他还要凉，那感觉就像是刚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。
“三千重甲骑兵。”成王面无表情地将茶盏塞进钟楠的手中，然后用他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，轻轻地在钟楠的手腕处按压了一下。这一按看似轻柔，实则蕴含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。
只听得“当啷”一声脆响，茶盏与案几相撞，发出清脆的声响。杯中的碧螺春如同一股清泉，顺着杯口倾泻而出，仿佛被惊扰的精灵，迅速地在案几上蔓延开来。眨眼间，那碧绿的茶水便浸湿了钟楠的玄色中衣，形成了一片水渍。
钟楠完全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，他瞪大眼睛，满脸惊愕。那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下巴流淌而下，滴落在青砖地上，发出轻微的“滴答”声。很快，地上就出现了一个深褐色的圆斑，仿佛是被这惊世骇俗的消息所震撼。
“三……三千？！”钟楠终于回过神来，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沙哑，“这怎么可能？！”他的脑海中，如同电影般迅速闪过去年秋操时的场景——当时宁王仅仅动用了五千重骑，就如同狂风暴雨一般，直接冲破了瓦剌人的车悬阵。那强大的冲击力，就像是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敌军的军阵上，瞬间将其凿开，杀得敌人狼狈逃窜，溃不成军。
而如今，这三千重甲骑兵若是如同一股钢铁洪流般砸进京都……钟楠简直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一幅惨烈的画面！这三千铁骑，岂不是要在京都城中杀个天昏地暗、血流成河？！
成王倚着案几轻笑，眼尾的细纹里泛着几分狡黠，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案上的兵书。“钟卿可是觉得本王在消遣你？”他屈指敲了敲桌案，清脆的声响让钟楠瞬间回神，“你虽总想着明哲保身，但本王养你这些年，岂会不知你骨子里藏着的热血？”
钟楠喉头发紧，胸腔里像是有团火在烧。三千重甲骑兵！这可不是小数目，足以在战场上扭转战局，甚至...他不敢再往下想，只觉得指尖的茶盏烫得惊人。
“先别急着推辞。”成王嘴角微扬，似笑非笑地看着钟楠，似乎早已看穿了他心中的顾虑。他转身迈步，朝着墙角的多宝阁走去。
多宝阁上，琳琅满目的瓷器和玉器在烛火的映照下，散发着温润的光泽，宛如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。成王的目光在这些宝物上游移，最终停留在一个雕工精致的檀木匣上。
这个檀木匣通体呈深褐色，匣子表面刻着繁复的云纹，线条流畅自然，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极为精细，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师之手。成王轻轻拿起檀木匣，匣身的重量恰到好处，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。
“这是虎符。”成王缓缓打开檀木匣，将里面的虎符展示给钟楠看。虎符由青铜铸成，造型古朴，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和神秘的符文，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气息。
“持此虎符，可调动青州卫所的全部兵力。”成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，仿佛这虎符本身就蕴含着无尽的权力和力量。
接着，成王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羊脂玉佩。这块玉佩通体莹白，宛如羊脂般温润，上面刻着一个“成”字，字体苍劲有力，透露出一种高贵的气质。
“持此物去我王府库房，找老周头支取三成粮饷。”成王将羊脂玉佩递给钟楠，“剩下的，你且先垫着。”他拍了拍钟楠的手背，语重心长地说，“待本王坐稳龙庭，这天下重骑营的帅印，自然该交到你手里。”
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决心和自信，仿佛这一切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。钟楠看着成王手中的虎符和羊脂玉佩，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激动之情。
烛火在钟楠眼底摇曳，仿佛两团跳跃的火焰，将他的瞳孔映照得通红。他突然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，膝盖重重地压在地毯上绣着的锦绣牡丹上。那金线的棱角如针般锐利，扎得他的膝盖生疼，但这疼痛远远不及他心头的震动强烈。
“末将……定不负殿下所托！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，就像被浸在河底的沉沙一般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，仿佛是从他内心深处挤出来的。
当送走成王之后，夜风如鬼魅般悄然袭来，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，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，轻轻地扑打在窗纸上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钟楠摸黑点亮烛火，昏黄的光在房间里摇曳，他铺开信笺，准备将心中的思绪诉诸笔端。
狼毫在砚台里蘸满了墨汁，饱满的笔尖刚刚落下“三千重甲”四个字，窗外忽然掠过一片灰色的鸽羽。那鸽羽如同幽灵一般，瞬间打破了夜晚的宁静。钟楠的手猛地一抖，墨点在“甲”字上晕开，形成一个黑色的墨团。
他定睛一看，那只灰色的鸽子正是他亲手训练的信鸽，它的尾羽染着标志性的朱砂，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。然而，令钟楠想不到的是，这只信鸽飞行的方向，竟然是张希安的新宅。
张希安的新宅在城南的繁华地段，朱漆大门上挂着鎏金的“张府”匾额，门两侧的石狮子威武雄壮。此刻，钱良正对着账本咬着算盘珠子，算珠碰撞的噼啪声在屋里回荡。忽然，檐角的铜铃“叮铃铃”大作，他抬头望去，只见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台上，爪间系着的蜡丸在暮色里泛着青灰色的光。
“钟楠这是疯了吗？”钱良满脸惊愕，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。她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蜡丸，仿佛那是一颗即将爆炸的炸弹。
终于，她下定决心，猛地将蜡丸捏碎，露出了里面的纸页。当钱良展开纸页，看清上面的字时，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中一样，惊得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。
“三千重甲骑兵？！”钱良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有些沙哑，“这怎么可能？”
钱良瞪大眼睛，死死地盯着纸页上的字，仿佛要透过它们看到钟楠的真实意图。然而，无论她怎么看，那几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的眼前，没有丝毫改变。
钱良的手开始颤抖，纸页也随之簌簌作响，最终像一片落叶般飘落在账本上。她的目光随着纸页移动，最后停留在账本上那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上。
“今年给钟楠垫付的三千两传话钱还没收回呢，这会子倒要我垫出三千重骑的甲胄钱？”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，“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！光是马镫上的鎏金，就够买西街的三间铺子了！”
钱良越想越激动，最后忍不住一掌拍在案上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桌上的算盘珠子受到惊吓，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，仿佛也在为她的愤怒而颤抖。
“钟楠这是要把自己的棺材本都搭进去吗？！”钱良怒不可遏地吼道，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，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安。
可转念一想，她又想起白莲教总坛那座厚重的青铜门，想起大长老捻着佛珠，说“钱施主莫要多管闲事”时那轻蔑的冷笑，想起二师兄把他的货船扣在黄河渡口，足足七日不肯放行的刁难...钱良深吸一口气，弯腰捡起地上的算盘，在案上拨得噼啪作响：“妈的！去铁匠坊！把库房里存的精铁全拉出来！”她扯松领口，眼底渐渐泛出狂热的光，“再让人去寻最好的绣娘跟铁匠，赶制三千副锁子甲，针脚要最密的！再去堂口，把西域进贡的那批大宛马都牵出来，每匹马都要配上最好的双蹄铁——”她突然顿住，摸着下巴笑了起来，“对了，再找十个绣娘，给每副甲胄上绣一朵金牡丹，要让总坛那些老秃驴看着就眼馋！”
暮色渐渐漫进青州府白莲教的库房，钱良站在廊下，望着院中堆成小山的精铁，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了重甲相撞的轰鸣、战马的嘶鸣。去岁被白莲教那些老家伙逼得跪在地上求饶的屈辱，此刻都化作掌心的热度——三千重甲骑兵，足够把这帮老东西的骨头碾成齑粉了！
信鸽在檐角扑棱棱飞走时，钟楠正蹲在阶前，小心翼翼地捡拾被风吹散的信笺。晚风掀起他的衣摆，露出膝头未愈的旧伤，那里还留着五年前在雪地里冻伤的痕迹。他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落日，喉结动了动，终是没把“垫付”二字写进信里——成王说“事成后可享永世富贵”，可他此刻想起的，却是一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，世子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进他手里，笑着说“等老子将来坐了天下，定要给你建一座最大的马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