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的黑色漫进窗棂时,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张希安的靴底蹭过青石板阶,发出“窸窸窣窣”的轻响,带起半片枯黄的银杏叶。那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,边缘蜷曲着,像极了他此刻拧成一团的心绪。他攥着袖口的手微微发颤,指节泛白,连带着锦缎袖口都被捏出几道深痕。檐角的铜铃被穿堂风撞得轻响,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,那细碎的声响落在空寂的庭院里,倒像是谁在他心口轻轻拨了根弦,余震绵长,搅得他心神不宁。刚送走成王的张希安,脊背垮着,脚步虚浮,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连廊下的灯笼晃出的暖光,都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郁。
“希安?”王萱的声音从内室缓缓飘出,仿佛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,带着些许小心翼翼,似乎生怕会惊扰到什么。她的手扶在门框上,微微用力,仿佛那门框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。
月白色的寝衣下摆,还残留着几分床榻的温暖,仿佛在诉说着她刚刚离开床铺的事实。寝衣外头,罩着一件葱绿色的夹袄,那细密的针脚,显然是她前几日亲手缝制的。
她的发丝有些凌乱,只用一支檀木簪子斜斜地插在发间,簪头雕刻着一朵小巧的兰草,显得格外清新雅致。显然,她是刚刚从床上起身,甚至连发髻都还来不及仔细梳理。
她的目光落在希安身上,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模样,眉尖不由自主地轻轻蹙起,流露出满心的担忧。“怎么会这般晚呢?可是成王殿下……你们之间的交谈并不愉快吗?”她的声音轻柔,却又带着一丝急切,似乎很想知道答案。
张希安的喉结微微滚动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喉咙里上下涌动。他艰难地咽下那股涌上喉头的苦涩滋味,仿佛那是他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无奈。
他紧紧地攥着袖中的那张纸条,纸条上写着“再思量”三个字,那字迹在他的手中被揉得皱巴巴的,甚至有些粗糙的纸边都快嵌入他的掌心,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红痕。
烛火在他的眼底跳动着,时而明亮,时而黯淡,仿佛是他内心情绪的映照。那跳跃的烛火映照着他眉间的褶皱,使得那原本就深刻的纹路更显沉重,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怎么也洗不掉的愁绪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仿佛压抑着太多的情绪。他缓缓说道,“成王殿下觉得我考虑不周,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事情是能够两全其美的呢?既想要遵守规矩,又想要赢得胜利,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呢?”
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几分不甘,似乎对成王殿下的评价并不服气,但同时也隐藏着几分深深的无力感。就像是一根沉重的闷棍,狠狠地敲在他的胸口,让他感到一阵发闷,却又无法发泄出来。
王萱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两步,伸出手扶住他的手臂,缓缓地将他往屋里引去。然而,当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袖口的锦缎时,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——那锦缎竟然是湿漉漉的!
她不禁心生疑惑,难道是他刚才在廊下站得太久,被夜露打湿了吗?那凉意透过布料,如丝丝细流般渗透过来,让她的心头也随之泛起一丝凉意。
“可是那成王……”王萱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下来,她稍稍凑近了一些,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更清楚地听到她的话。就在这时,她鬓边的檀木簪子轻轻蹭过了他的下颌,带来了一丝木质的温凉,这触感让她的心微微一颤。
“我昨日听周娘子说,上个月青州府周家的公子跟错了主儿,如今还被关在诏狱里,连家人都无法相见。”王萱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忧虑,“咱们这种人家,无权无势的,还是不要去掺和这些朝堂上的纷争了。平平安安、稳稳当当的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,这一拍,既像是在安抚他,又像是在委婉地劝诫他。
“我知道。”张希安突然打断了她的话,他的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,低沉而压抑。他缓缓地走到桌前,慢慢地坐了下来,椅子的腿与地面摩擦时,发出了“吱呀”一声,这声音在原本就异常安静的屋子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
张希安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茶盏上,那里面的碧螺春早已凉透,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茶沫,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。窗外的竹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着,它们的影子被风吹得交错在一起,投射在张希安的脸上,使得那道新添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,仿佛是被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脸上一样。
张希安凝视着茶盏中自己模糊的影子,轻声说道:“巡检使的腰牌,可是成王亲自交到我手中的啊。”他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,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,“自从我担任巡检使的那一刻起,我就已经被打上了成王的烙印,无论我是否掺和其中,最后的结局恐怕都不会有什么不同。我原本以为……只要我紧紧跟随成王,就能够为我们一家人谋取一个安稳的生活,让你和孩子们都能平平安安的。可谁能料到……”说到这里,张希安的话语戛然而止,只剩下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,那叹息声就像一阵轻烟,缓缓地飘散在空气之中。
王萱欲言又止,看着他落寞的样子,心里也不好受。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,指尖拂过他鬓角的碎发,带着点温柔。她的手温温的,还带着点淡淡的艾草香——许是方才在佛前替他求平安符时,沾了香炉里的气息。“你且歇着吧,别想太多了。”她轻声说,转身要走时又回头,眼神里满是关切,“明日我让厨房炖了燕窝,加些红枣和枸杞,你补补身子,这些日子你太累了。”
“没事,你安心养胎就是了。”张希安抬眼,勉强挤出个笑来,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,“一切有我,你放心就是了。早些休息,夜里凉,别冻着。”
王萱知道他的性子,拗不过他,只好点了点头,又叮嘱了两句“别熬太晚”,才转身回了内室。
待王萱走后,张希安瘫坐在书桌前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那口气里满是疲惫与无奈。他抬手揉了揉眉心,指尖触到额角的细纹,心里更是烦躁。“说到底还是觉得我张希安是乡下来的,没见过大世面,总觉得我的眼光不够长远,做不出什么大事来嘛。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,低声喃喃,语气里满是自嘲,连带着肩膀都垮得更厉害了些。
“倒是会自怨自艾。”
冷不丁的男声突然响起,惊得张希安浑身一僵,手一抖,差点碰翻手边的茶盏。茶水晃了晃,溅出几滴在桌面上,留下深色的痕迹。他猛地抬头,见国师立在门口,月白道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,露出腰间那枚羊脂玉佩,玉佩圆润光滑,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幽光。国师发间的银冠缀着颗东珠,珠子莹白,映得他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愈发鲜明。他身姿挺拔,站在那里,倒像是刚从雪地里走过来,连靴底都没沾半分尘土,干净得有些不真实。
“国师大人……”张希安慌忙起身,动作太急,椅子又发出一声“吱呀”响。袖中的纸条没攥住,“唰”地掉在地上,纸上“再思量”三个字格外刺眼。他心头一紧,弯腰想去捡,却被国师先一步弯下腰拾起。
“成王。”国师扫了眼纸条上的字,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,随手将纸条揉成一团,丢在案上,那纸团滚了两滚,停在茶盏边。“裤裆里那点心思都镇不住的人,优柔寡断,瞻前顾后,也配谈天命,谈大业?”他说话毫不客气,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。说罢,便大剌剌地在主位坐下,道袍上绣着的云纹暗绣随着动作舒展,在烛火下若隐若现。
张希安喉结动了动,想说些什么辩解,却被国师抬手止住。国师端起他面前那杯凉透的茶盏,抿了一口,眉头立刻皱成川字,像是尝到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:“放了半天的茶,又凉又涩,你也喝得下去?”话虽如此,他却还是放下那杯凉茶,拿起桌边的茶壶,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热的,茶水注入盏中,发出“哗哗”的声响。“孔夫子周游列国时,可曾为谁的茶凉过?”他忽然开口,语气里带着点探究,目光落在张希安脸上。
“国师大人这是……”张希安有些摸不着头脑,不明白国师为何突然提起孔夫子,眼神里满是疑惑。
“我问你,孔夫子为何不去辅佐周天子,偏要去求那些诸侯?”国师放下茶盏,指节叩了叩桌案,发出“笃笃”的声响,“他明知当时‘礼崩乐坏’,天下大乱,偏要带着七十二弟子,顶着风雪,跋山涉水去见齐景公、楚昭王。你说他是图个官职,图份俸禄?”他忽然笑了,眼角的泪痣跟着颤了颤,添了几分生动。“他不是图这些。他是知道自己要什么——不是谁的官印,不是谁给的荣华富贵,是天下人心里的那杆秤,是想让这乱世能多几分安稳,让百姓能少受些苦。”
烛火“啪”地爆了个灯花,火星溅落在张希安手背上,带着点灼痛。他猛地缩了下手,才回过神来,却见国师正盯着他,目光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剑,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犹豫与怯懦。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。”国师的声音沉了些,“张希安,你的本心丢了。你不是之前那个敢闯敢拼、心里装着百姓的你了。不过现在的你也不错,起码,棱角磨平了许多,学会了权衡利弊。可怎么到了青州府,倒学会患得患失,连自己要走的路都看不清了?”
张希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疼意让他清醒了几分。他想起那日在成王府,成王拍着他肩膀说“希安啊,你是个聪明人,跟着我,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”时的模样;想起离职时,巡检司同僚们递来的酒盏,说着“张大人,日后高升了可别忘了咱们”的期许;想起王萱在佛前替他求平安符时,虔诚跪拜的背影——那些他曾以为的“稳妥”,那些他曾向往的“前程”,此刻倒像根根细针,密密麻麻地扎在他心口,疼得他喘不过气。
“国师大人教训的是。”他低下头,拱手行了一礼,声音哑得厉害,像是被砂纸磨过,“是希安糊涂了,被眼前的利益迷了眼,忘了自己最初想走的路。”
国师盯着他看了半晌,目光渐渐柔和了些,忽然起身,抬手拍了拍他的肩。道袍上的檀香味散开来,清清淡淡的,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,倒让人清醒了些。“记住,这世道就像棋盘,错综复杂,步步惊心。”他的声音放缓了些,“你若当棋子,便要认清楚执棋的人是谁,别落得个任人摆布、最后被弃之不顾的下场;你若想当执棋的人……”他伸出手指,指节轻轻敲了敲张希安心口的位置,“那你得先把这颗心擦干净,把那些犹豫、怯懦、贪念都抛开,找回你最初的本心。”
话音未落,外头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“梆——梆——”,接着是更夫沙哑的吆喝: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——”。国师抬眼望了望窗外,夜色更浓了,只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,闪着微弱的光。他道袍的下摆不知何时沾了片银杏叶,黄得透亮。他随手拈起那片叶子,放在案上,叶片平摊着,像是在提醒着什么。“过几日我去趟宫里,有些事该理顺了。你且等着,别再自寻烦恼。”
等国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,庭院又恢复了寂静,只剩下风吹过竹梢的“沙沙”声。张希安望着案头的银杏叶,又看了看那团被揉皱的纸条,心里渐渐清明起来。王萱端着燕窝进来时,正见他对着烛火发怔,鬓角的碎发被烛火映得发亮,眼底却没了之前的沉郁,多了几分坚定。“希安?”她轻声唤道,将燕窝放在桌上。
“没什么。”张希安回过神,接过燕窝碗,用勺子舀了一口,甜津津的燕窝顺着喉咙滑下去,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,驱散了周身的凉意。“明日我想去趟城隍庙。”
王萱愣了愣,随即笑了,眼底满是温柔:“是去求签?求咱们一家平安?”
“嗯。”张希安望着碗里燕窝泛起的涟漪,眼神变得澄澈,“求个明白,求个心安,也求自己能找回该走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