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风裹着些许槐花香钻进清源县衙后巷,张希安站在纸扎铺子朱漆门前,靴底沾着的泥星子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团暗渍。他抬手要叩门环,指节却在半空顿住——门内传来细碎的翻纸声,混着檀香与墨锭的气息,像根细针直扎进他太阳穴。
这案子本是县衙分内事,可王康那杨二虎那些人,让他们捉贼还可以,搞情报却是差了一点。更遑论如今牵连出的湖广外乡人徐大。皇城司的亲事官,哪一个不是在刀尖子上舔过血的?他们的情报网,怕是比清源县的排水渠还密。
\"吱呀——\"
门开了条缝,露出半张染了青灰的脸。门子眯眼打量他,腰间铜钥匙串叮当作响:\"张大人?您这是......\"
\"找你们樊押司。\"张希安把怀里的油纸包往袖里拢了拢,羊肉香混着晚风漫出来,\"劳烦通传一声,说是张希安来访。\"
门子这才认出是他,忙哈腰推开铜门:\"樊押司正翻旧档呢,您请。\"
跨过高门槛,皇城司的正厅便撞进眼里。十二盏鎏金麒麟烛台照得四壁生辉,墙上挂着整幅《清源舆图》,用朱砂标着各处暗桩;案几上堆着成卷的密报,封皮都泛了黄,却用铜镇纸压得整整齐齐。樊押司正背着手站在博古架前,手里捏着块残旧的龟甲,见他进来,眼尾的皱纹先弯成了月牙:\"希安兄弟!\"他快步迎上来,青灰色的圆领袍被穿堂风掀起一角,\"我还当你在县衙坐得舒坦,早把兄弟我忘了!听闻你高升,我这心里欢喜得很啊。\"
张希安被他拍得肩膀生疼,笑着后退半步:\"樊兄这话说得,上月你还说要请我吃酒楼的红烧肉呢。\"他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,羊肉香更浓了些,\"这不,刚得了两斤西市口的肥羊,想着你嘴馋,就送来了。\"
\"好你个张希安!\"樊押司接过油纸包,指尖在油纸上蹭了蹭,\"嘴上说送羊肉,实则是来套话的吧?\"他转身冲里间喊,\"小远!把东厢的炭盆搬来,把这羊肉煨上!去城西黄泥巷子再打点黄花酱油,得配上那好酱油,做出来的羊肉才地道。\"又转头对他挤挤眼,\"你且坐,我去去就来。小远做事太马虎了些。\"
张希安望着他转身的背影,见他进了里间,这才摸了摸后颈——方才在衙门口转悠了三圈,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来了。他扯了扯被风吹得发皱的官服,抬头正看见博古架上的青铜饕餮纹爵,酒液在爵中晃出琥珀色的光,倒像极了徐大案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线索。
\"说吧,查谁?\"
樊押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点热气的,混着炭盆里松枝的噼啪响。张希安转身,见他已换了件月白夹衫,手里还捏着方才那块龟甲,指腹在龟裂纹上摩挲,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刀。
\"一个外乡人。\"张希安摸出怀里记着徐大特征的纸条,展开时带落了片槐花瓣,\"口音是湖广一带的,瘦高个子,总在夜里出没。常去花舫。\"
樊押司接过纸条扫了一眼,随手搁在案上。他弯腰掀开左边第一个樟木匣,取出一本裹着蓝布的簿子,指尖沾了层薄灰:\"湖广来的外乡人?这半个月进清源县的,倒有七八个。\"他翻开簿子,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响,\"姓名、籍贯、落脚处......\"他的眉头渐渐拧成结,\"徐大?没记这个名儿。\"
张希安凑近些,见他翻页的动作越来越快,烛火在他镜片上跳了跳:\"可知道有什么人,什么时候到的?\"
\"这......\"樊押司的手指在某一页停住,又迅速划过去,\"三月初七、四月十五、五月初三......\"他突然合上簿子,抬头时眼尾的皱纹更深了,\"希安,你这线索也太少了。湖广到清源县,水路旱路七八百里,每天都有客商走动,难不成让我把所有外乡人都查一遍?\"
张希安喉结动了动,伸手去够案上的茶盏,却被烫得缩回手——茶盏还是滚烫的。他低头盯着自己发红的指尖,轻声道:\"我知道难。可这徐大......\"张希安顿了顿继续说,\"昨日,我手底下的人用这银子换了龟公半宿的话。他说徐大每次来,只与老鸨聊天,不做其他,待过个大半个时辰,就下楼随便找张桌子自斟自饮到天明。我查到的线索大抵也就是这些。”
樊押司的瞳孔微微收缩。他想了想又翻出一个簿子,在指尖颠了颠,又凑到烛火下看:\"花舫?\"他突然笑了,笑得有些冷,\"好个张希安,表面送羊肉,实则把底都抖给我了。\"他站起身,拍了拍张希安的肩,\"你且等着,我让探事司的逻卒去码头查最近半月的外乡船票。若徐大真是湖广来的,船老大那边总该有登记。\"
张希安刚要谢,却见樊押司转身翻开另一个木匣,取出枚鱼形铜牌抛给他:\"拿好这个。\"铜牌在掌心凉丝丝的,刻着\"皇城司\"三个篆字,\"今晚子时,我在城南土地庙等你。若有什么要紧事,用这个牌子找巡逻的亲事官——\"他压低声音,\"别惊动了太多人。我的人最近也在查案子,你莫要声张就怕打草惊蛇,前功尽弃。\"
张希安闻言点点头。其实张希安心里明白,若是樊押司这里也查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,那么这案子八成也就到此为止了。毕竟张希安升迁在即,不可能死咬这案子不放。而且清源县衙门捕快衙役就这么些人,还要安排人值班巡街,能抽出人手调查此案的笼统就几人。很难在短时间内.查到有用的线索。
张希安手里捏着铜牌,见樊押司又坐回案前,重新翻开那本簿子,烛火在他镜片上投下暖黄的光斑。他忽然想起方才在门外闻到的墨香,原来皇城司的墨,是浸了松烟和胶,连翻书的声响都带着股沉实的劲道。
\"那羊肉......\"他指了指东厢方向。
\"小远在煨了。\"樊押司头也不抬,\"你且去罢,莫要误了时辰。\"
张希安退出门时,听见里间传来翻纸的脆响,混着樊押司低低的自语:\"徐大......\"晚风掀起他的衣摆,吹得廊下的灯笼摇晃,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与皇城司门前的石狮子影子叠在一起,像张密不透风的网。
“这案子的水怕是深了。”张希安隐隐有些后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