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康城的黄梅雨季刚过,空气里还浸着潮湿的黏意,紫宸殿的梁柱间飘着淡淡的药香……那是欧阳通这些日子熬药留下的气息。
案几上摊着两封书信,墨迹犹新,一封来自洛阳,是杨豹与段豪联名所书,字里行间满是收复故都的振奋,末尾郑重提及“恳请陛下还銮洛阳,以安社稷”。
另一封则是刑部呈上来的奏报,详述力羯朱宏的审讯结果,密密麻麻列着“谋反谋逆”“擅兴刀兵”“残害忠良”等十二条罪状,末尾写着“请旨于菜市口枭首示众,以儆效尤”。
对于力羯朱宏的处置,其实也就是走一个过场,毕竟力羯朱宏这种,根本不可能放过的……
欧阳通枯瘦的手指抚过“洛阳”二字,指腹沾着信纸的凉意,眼底泛起一丝悠远的光。
他来建康已经很久了,当年带着皇帝南渡时,还以为只是暂避锋芒,没承想一住便是春秋几度。
这建康,乃至江南,本来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,但是在他的治理之下,建康也逐渐的繁华起来。
秦淮河的画舫、乌衣巷的烟雨,终究不是他魂牵梦萦的洛阳城……那里有他少年时求学的国子监,有着历经数百年的宫阙,有大周帝国最正统的根脉。
这些年他以年迈之躯扛着朝政,平衡江北旧部与江南士族,早已累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疼,近来咳嗽愈发重了,夜里常望着北方的星斗出神,若能在闭眼之前回洛阳看看,哪怕只是站在残破的宫墙下,也算遂了心愿。
可这心愿,终究抵不过现实的重负。
三日后,欧阳通在政事堂召集王公大臣议事,刚把迁都洛阳的提议说出口,满堂便炸开了锅。
为首的则是卫将军楚随,也是当朝的国仗,他第一个站出来,青紫色的官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他微微躬身,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:“欧阳太傅三思!”
“如今江南已定,百姓安居乐业,漕运通畅,国库渐丰,此时迁都,岂非自乱阵脚?”
欧阳通抬眼看向楚随,这楚随在他的扶持下,近来在朝中愈发显山露水,自己病中,很多政务,他也就交给了这个楚随,毕竟他是国丈,若他没了,大权便是楚随接任。
而楚随对他也是十分的恭顺……可那双看似恭顺的眼睛里,藏着的野心却瞒不过老臣的目光。
欧阳通怎会不知楚随的心思?
自己这副身子骨撑不了多久,朝野上下都看得明白,都知道,只要他走了,楚随就是新的执政人。
毕竟皇帝不可能亲政,而新立下来的太子,还很年幼……
楚随得到了江南士族的交好,他也逐渐的在朝中有了自己的根基……
迁回洛阳,意味着他苦心经营的势力版图要被打散……洛阳有手握重兵的杨豹,有坐镇三州的辽王段豪,那二人皆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悍将,楚随若去了洛阳,还想如在江南这般权倾朝野?
可以说是难如登天。
“卫将军此言差矣。”户部老臣颤巍巍出列,花白的胡须抖得厉害。
“洛阳乃太祖龙兴之地,宫阙虽经战乱,稍加修缮便可复用。”
“且居天下之中,北控燕赵,南扼江淮,陛下还銮,方能彰显我大周正统,震慑宵小!”
“正统?”楚随冷笑一声,上前一步逼视对方:“老大人莫不是忘了,洛阳城外尸骨未寒!”
“关中,秦州,雍州,并州,还未收复!”
“北方胡骑更是虎视眈眈!”
“陛下龙体金贵,岂能置于险地?”
“再者,迁都需征调民夫、转运粮草,国库如何支撑?”
“江南士族在本地经营数代,产业田宅皆在此处,迁去洛阳,难道让他们抛家舍业不成?”
支持迁都的,基本上则是在这里得不到重用,根基也没有发展起来的一些江北之人,他们希望回到洛阳,能过的比现在要好,另一方面,那里也是他们的家……
他话音刚落,几位江南出身的大臣立刻附和:“卫将军所言极是!”
“我等家族根基皆在江南,若迁都,田亩无人耕种,商铺无人打理,岂非要坐吃山空?”
“柱国大将军与辽王虽忠勇,可手握重兵在外,陛下若回洛阳,恐有‘挟天子’之虞啊!”
议论声浪越来越高,支持迁都的多是江北旧臣,他们盼着回归故土,重振家声,反对的则以江南士族为主,死死攥着现有的利益版图。
欧阳通坐在主位上,听着满堂争执,只觉得胸口发闷,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,一旁的侍从连忙递上温水,他喝了两口,才缓过劲来。
他何尝不知众人的盘算?楚随怕失权,江南士族怕失利,连那些看似中立的大臣,也多半想着安稳度日,不愿折腾。
可他欧阳通,既无段豪的兵权,也无杨豹的威势,空有一颗回洛阳的心,又能奈谁何?
当年他能扶大厦之将倾,靠的是东海王的信任与老臣的同心,如今人心离散,各有各的算计,他这把老骨头,实在拗不过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。
散朝后,欧阳通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政事堂,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拿起笔,蘸了墨,却迟迟落不下去。
纸上要写给杨豹与段豪的话,每一个字都重如千斤。
最终,他长叹一声,写下:“洛阳光复,功在社稷,然迁都之事,朝野争议甚剧,江南士族安土重迁,卫将军等以‘国库不足、圣驾安危’为由力阻,老臣心力不济,暂难推行……”
写完最后一笔,他将信纸吹干,折好放进信封,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。
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落在案几上那枚他随身携带的洛阳城防图印上,冰凉刺骨。
他知道,这封信寄出,洛阳的那两位,必然是会失望的。
可这乱世的权柄博弈,从来都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左右的。
他想回洛阳,但是回洛阳的路,终究是被这江南的烟雨,被这盘根错节的利益,给生生挡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