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正值春天,洛阳城的春天,此时没有炎热,也没有寒冬,是一个十分清爽的时间。
朱雀大街旁的粮仓本应车马不绝……按照卜虎在出征前的计划,卜桓正该督导属吏将豫州新收的粮草、甲胄、伤药一一清点装车,发往关中前线,补给他的父亲卜虎的大军。
可此刻粮仓的门却半掩着,守卒们百无聊赖地靠在粮垛上,而军械库也是如此,里面放着武器,旁边停着马车,按理来讲,这个时候,应该装车运输才对,保证前线有着充足的粮食和军械。
同时洛阳城里,也应该有汇聚在豫州各地应征而来的兵丁,用来补充前线的兵丁损失,保证前线有着充足的兵员。
毕竟前线战争是要死人的,如果一直不补充兵员的话,即使前线有着充足的优势,但是随着兵员的减少,敌人则是能把丢失的在杀回来的。
所以战争一旦开启,要时刻保持着兵员的补充,防止前线兵员人数不够的情况。
而如今造就这份异样的源头,正在皇宫深处的太极殿偏堂。
“世子”一位身着紫袍的老臣颤巍巍出列,花白的胡须随着叩拜的动作轻晃:“卜虎大将军征伐关中已近月余,麾下将士死伤逾万,豫州百姓为供军需,赋税加征三成,民间已多有怨言。”
“长安坚城难破,关中又是四塞之地,有着天险作为屏障,那关中乱贼又据险而守,此等劳民伤财之举,恐难收全功啊!”
“依老臣之见,当速令大将军撤军还洛,休养生息方为上策……这粮草,断不可再送了!”
座上的卜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几上的玉圭。
对于卜虎的所作所为,其实他也是十分有怨言的,他觉的自己的父亲,虽来到了中原,但是蛮族的习性依然没有变。
同时他认为自己的父亲,没有把他当儿子,如此之下,这个冬天,俩父子的隔阂其实是很深的。
毕竟卜虎有着很多事情要忙,根本没有时间去搭理卜桓,至于抽打自己儿子的时候,对此卜虎也没有太在意。
毕竟他卜桓没有被打死呀,而且自己当时也嘘寒问暖了一下呀。
在加上,卜虎是北蛮的性格,他不会在意自己的这些细节,同时在他眼里,自己的儿子卜桓,怎么说,那也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。
一个男子汉,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情,就记恨自己的父亲呢?
所以卜桓此刻听着老臣的谏言,喉间竟有些发紧。
这些日子,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,而他自己也认为这种话,说的十分之对。
其实他是十分不赞成自己的父亲,去出征的,但是他又没有能力阻拦卜虎,或者说,他其实在心里不敢阻拦卜虎。
毕竟他也知道,卜虎内心之中,这个冬天布置的战略目标,就是拿下关中,从而与段豪进行决战,决定北方的未来。
这日子里贾家的贾喜一直来拜访他,那些世家子弟,趁这卜虎出征,他们是天天拜见卜桓,游说卜桓,更是将利害剖解得明明白白。
当时贾喜在卜桓的面前,捧着茶盏,声音压得极低:“世子可知洛阳城内的流言?”
“百姓都说‘卜虎征西,十户九空’,豫州的乡绅们已在暗中串联,说再这么耗下去,卜族这些年来,积累的根基都要被战事蛀空了。”
他抬眼看向卜桓,目光锐利如刀:“大将军勇猛有余,却不知民生艰难。”
“世子若想保步家基业,当断则断……关中可缓图,民心一旦散了,可就再也收不回了。”
‘穷兵黩武’四个字,像根细针反复刺着卜桓的心。
他望着窗外宫墙上蔓延的爬山虎,总觉得父亲的铁骑踏过的不仅是关中的土地,更是豫州百姓的生计。
他更信世家们描绘的图景,守住中原沃土,劝课农桑,兴修水利,待兵强马壮、仓廪丰实,届时关中、河北自会望风臣服,何必非要此刻在长安城下徒耗人命?
几番思忖下,当负责转运粮草的官员捧着文书来请批时,卜桓终是摇了头:“粮草暂缓起运,传我令,让父亲……撤军吧。”
“再打下去,我们都要困死在这战事里了。”
而此时的长安城下,卜虎的大营正被一层焦躁的气氛笼罩。
连绵的营帐可以说是十分的壮观,压的力羯朱宏,那是喘不过来气,营中飘着的“卜”字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但同时也却掩不住将士们眉宇间的疲惫。
与关中乱贼的拉锯战已持续近一个月,靠着将士们悍不畏死的冲锋,卜虎大军总算是取得绝对的优势,连番的进攻虽然没有破了力羯朱宏设立的营垒防线,但却已让守军显露颓势,败局仿佛就在他们眼前。
可今日的中军大帐里,气氛却冷得像冰。
“粮食呢?!”卜虎猛地一拍帅案,案上的令旗被震得纷纷落地,他赤红着双眼看向帐下诸将:“出征时带的粮草只够支撑半月,如今已断粮三日,伤兵的药草也见了底,押送粮草的队伍呢?!”
帐内鸦雀无声,诸将皆垂首不敢言语。
沉默许久,其中将领兰先才硬着头皮出列,声音带着难掩的苦涩:“大将军……没有押送粮草的队伍。”
他顿了顿,见卜虎的脸色愈发阴沉,终是咬着牙说道:“洛阳传来消息,……卜桓,他拒绝发粮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卜虎如遭雷击,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。
“卜桓说,我军征伐关中是穷兵黩武,勒令我军即刻撤军还洛,”
兰先的声音越来越低,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卜虎耳中:“他还说……若不撤军,我等将……将困死关中,再无归期。”
帐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,卷起帐帘一角,将远处伤兵营传来的低低呻吟送了进来。
卜虎望着帐外灰蒙蒙的天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……他在前线浴血奋战,身后的根基,却在这一刻,断了最关键的粮草。
长安城下的胜利曙光犹在眼前,可支撑大军前行的粮道,竟被自己最信任的人,亲手斩断了。